经典短篇:猫打球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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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圣丹尼街的中部,靠近小狮街角,不久前有着一所宝贵的店面房屋,资格之老,可以让历史学家作为描写过去巴黎的蓝本。在这所老宅的摇摇欲坠的墙壁上,好像涂满了象形文字。那些横木和斜木,在屋子正面的粉泥上,勾勒出许多并行的小裂痕,构成X形和V形,行人除了把它们叫作象形文字以外,还有什么名字可叫呢?即使是最轻的车辆驶过,这些椽木的每一根都在榫眼上震动。这所古老可敬的建筑物的顶是三角形的,这种式样在巴黎已经快要找不到了。被巴黎不正常的气候所侵蚀的屋盖,向街道上突出三尺,一方面保护了台阶不受雨淋,另一方面遮掩着顶楼的墙壁和没有栏杆的天窗。顶楼是一块块木板砌成的,这块木板的下端钉在那块木板的上端,好像盖屋顶的青石板那样,无疑是想减轻这座不牢固的房子的负担。

  4月里一个下雨天的早晨,一个青年人紧紧地裹着大衣,站在这所老宅对面一家商店的屋檐下,像个热心的考古学家似的细细端详这所古屋。这所16世纪平民阶级的遗物,确有不少地方值得他研究。每一层楼都有它的特点:二层楼有四个又长又狭的窗户,彼此靠得很近,窗的下端装有方形木格,目的是使室内光线模糊,这样狡猾的店主就能利用这光线使布匹显出顾客所需要的颜色。青年人好像对房屋的这个主要部分非常蔑视,他的视线并不在那里停留。三层楼的百叶窗向上摺着,高大的窗门装着波希米亚玻璃[1],窗后挂着黄色的罗纱小窗帘,仍然引不起青年人的兴趣,他的注意力特别集中在四层楼的平凡的十字窗上,窗框很粗糙,尽可以陈列在工艺馆里,作为法国细木工初期产品的标本。窗上装着小块玻璃,它们的绿颜色绿得那么深,如果不是那青年人有极好的眼力,他就看不出窗内挂着蓝色方格布窗帘,窗帘掩蔽着内室的神秘,挡住了爱偷看者的视线。有时候,这位观察者,因为瞧不出什么结果来,又因为这座房子和整个地区埋在静寂中,感到厌烦,就将视线移到房屋的底层。当他重新瞧见楼下店面时,一个不由自主的微笑就浮上他的嘴角;这里的确有些可笑的东西。一根巨大的木梁,横架在四根柱子上,柱子仿佛弯曲着,好像经不起这破房子的重压,木梁上厚厚地漆过一层又一层的颜色,层次之多,好像一个年老公爵夫人脸颊上的胭脂。在这根宽阔而颜色厚重得像浮雕的木梁正中,有幅古画,画着一只正在拍网球的猫。引起青年人发笑的就是这幅古画。但是应当说,就是当代最有才华的画家,也创作不出这么滑稽的画来:猫的一只前爪抓住一个和它自己一样大小的网球拍,用后脚站起来,正在瞄准一只由一个穿绣花衣服的绅士向它打过来的巨大的球。画的内容、颜色、陪衬,一切都安排得使人相信绘画者有意跟店主和行人开玩笑。年深月久使这幅天真的图画变了样,有些地方剥落模糊而更显得奇怪,使一些细心的过路人也为之迷惑不解。例如猫的有斑点的尾巴剥落得和猫身分离,而我们祖先的猫的尾巴又粗又长,翘得又高,足以使人把这尾巴误认为一个旁观者。图画的右边,一片碧青色的背景勉强掩饰住木头的腐朽,在这片背景上有店主的名字:“琪奥默”,左边是:“舍维来先生的继承者”字样。字母是依照老式书法,把“u”写作“v”,把“v”写作“u”的。阳光和雨水把字母上薄薄的一层金粉吞蚀了大半。这幅图画和两旁的文字,构成了“猫打球商店”的招牌。这类招牌虽然会使许多巴黎商人认为可笑,但是图画里的景象,过去是实有其事的,这是用死的图画描绘活的景象。我们聪明的祖先曾经把一些珍禽异兽当作商店的招牌,吸引了许多顾客跑进他们的商店。例如“织布猪”“绿毛猴”等等,都是些关在笼里的动物,它们的聪明灵巧,使过路人大为惊奇。而对它们的训练工作,证明了15世纪实业家的无比耐心。利用这些好奇心,比较目前圣丹尼街还有一些商店悬挂的《天神像》《诚实之神像》《降福图》和《圣约翰断头图》等等,更能招徕主顾,使幸运的店主更快地致富。足见有些人以为世界一天天变得更聪明,近代的滑头商人超过古代的想法是错误的。不过青年人站在那里不是在欣赏那只猫,这幅图画只要看上两眼就可以有很深的印象。他本身也有引人注意的地方:他披着一件仿照古式打褶的大衣,大衣下面露出一双时髦的鞋子,更引人注意的是,在巴黎的泥泞中他竟然穿着一双白丝袜,袜上的斑斑污泥证明他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看起来他好像是从婚礼或者跳舞会中回来的,因为这么大清早,他手上拿着白手套,而且他的黑色松散的头发作圆圈形垂在肩膀上,说明他的发式是时下流行的“嘉哈嘉拉式”[2],这种发式是受了大卫派绘画[3]和本世纪初期人们对希腊、罗马式样的狂热崇拜的影响而流行的。除了几个早起的菜贩向市场奔去的声音以外,这条本来非常热闹的街道,这时候是异常静寂,只有那些在这种时间游荡过荒凉的巴黎的人才能领会得到。在这种静寂中,巴黎的喧闹声音慢慢复活起来,好像海洋的波涛声从远处传来。这个陌生的青年,若叫猫打球商店的商人看到,会觉得十分古怪,正如猫打球商店在这个青年人的心目中那样。他的白得耀眼的领带,使他的愁闷的脸显得比实际上更为苍白。他的黑眼睛所发出的光芒,有时晦暗,有时明亮,正和他面部的古怪轮廓,以及他在微笑中紧闭着的嘴唇,配合得非常调和。他的由于极度不快而紧皱的前额,有点不祥的征兆。前额岂不是人身上最能使人预见未来的吗?当青年人的前额表达激动的热情的时候,皱纹深深陷入,使人望而生畏,但当他的易于波动的感情恢复平静的时候,前额上却显出一种明朗的韵致,使容貌十分吸引人,而快乐、悲哀、爱恋、愤怒、轻蔑在面容上显现出来,具有这样大的感染力,能激起最冷酷者的共鸣。当青年人正等待得厌烦万分的时候,顶楼上的天窗突然打开,青年人竟没有注意到窗口上探出三个圆团团的、白中透红的快活面孔,也是最普通的面孔,好像某些纪念碑上所雕的神像那样。这三个面孔,装在天窗框里,令人想起云端里伴随上帝的那些胖天使的脑袋。这是店里的三个学徒。他们贪婪地呼吸街上的空气,说明顶楼里面是如何的闷热和发臭。学徒们者见了呆站在那里的青年人以后,显得最快活的一个学徒从窗口上消失了,他再度在窗口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个喷水器,大家显出恶作剧的神气,把一阵淡白色的细雨向青年人头上洒下来,水的香味证明三个学徒的脸颊刚修剃过。随后三个学徒立刻缩进顶楼里,踮起脚尖来欣赏被捉弄的人的愤怒。然而青年人只是满不在乎地抖动他的大衣,他抬头仰望天窗,脸上露出极端不屑的神气,使三个学徒不得不收敛了笑容。这时候,四层楼的一个粗笨的十字窗被一只白净纤细的手沿着窗槽推了上去,这种吊窗的辘轱往往钩不住笨重的玻璃窗,而出人不意地让窗子落下来,于是经过长时间等待的青年人,终于获得了他的酬报。一个容貌清新如水中白花的年轻姑娘在窗口显现出来,头上披着一条打褶的纱头巾,使她显得非常纯洁。她的脖子和双肩,虽然裹在棕色的织物里,但由于睡眠中的翻动,一部分皮肤仍然透露出来。天真质朴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自然的表情,双眼宁静安详,正是天才画师拉斐尔[4]早就在其杰作中传诸不朽的眼睛,同时也具有典型的处女的优雅和娴静。从睡眠中苏醒过来的面颊,洋溢着青春和生命,正和古旧而粗陋的、有着黑色栏杆的窗户构成鲜明的对照。像日间的花朵在清晨还未舒展因夜寒而蜷缩的花瓣那样,年轻姑娘还没有十分睡醒,她的蓝眼睛起先漫无目的地眺望邻近的屋顶和天穹,然后按照习惯低下来俯瞰阴暗的街道,她的视线马上和她的崇拜者的视线接触,爱美的心使她觉得不该在衣衫不整时被人瞧见,她赶紧向后退缩,窗上破旧的辘轱旋转了,十字窗迅速掉下,落得那么快,使得我们今天为我们祖先的这种天真的发明,取了一个可恶的绰号[5]。于是幻象消失了,对于青年人来说,那是一片乌云突然遮住了最明亮的晨星。

  这些小事情发生的时候,猫打球商店的玻璃窗的护窗板,像变戏法一样突然被卸除下来,一个和招牌有同样高龄的老仆人把有敲门槌的古旧的门向商店的内墙拉折进去,又以颤抖的手将一块方形的、黄色丝线绣着“琪奥默——舍维来的继承者”字样的绒布系在门上。对于许多过路人来说,猜出琪奥默先生经营什么生意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从保护商店外部的粗铁条中望进去,很难看清楚那些像渡海时的鲞鱼一样多的、用棕色布包着的大包裹。猫打球商店的旧式店堂表面上看来很简朴,然而琪奥默先生是巴黎所有呢绒商人中货色最多、关系最广、商誉最佳的人。如果同业中有些商号和政府订了买卖契约而呢绒数量不足时,无论订货数量多大,他总有办法向同业供应。这个精明的商人懂得运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获得最高利润,却不必像他们那样去钻门路或行使贿赂。如果有些同业付给他的是一些很有信用但期限较远的票据的话,他就叫他们到他的公证人那里去贴现,这对于他仍然是一举两得的事,因此在圣丹尼街的商人间流传着一句话:“老天爷保佑你不要遇见琪奥默先生的公证人!”由此可见那种贴现是不上算的。老仆人的开门工作刚做完走开,琪奥默先生就像奇迹一般出现,站在猫打球商店的台阶上。他看看圣丹尼街,看看四邻的商店,看看今天的天气,好像远道旅行回来的一个人,在哈佛港登陆时重新看见法兰西一样。等到他看清楚在他睡眠时,一切都没有变动之后,他才看见了站在那里的陌生青年。这青年也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观察他,宛如生物学家韩堡在美洲仔细观察他所看见的第一条电鳗[6]。琪奥默先生穿着宽大的黑天鹅绒短裤,杂色袜子和方头银扣的鞋子。他的暗绿色的绒上装,下摆和垂尾都成方形,裹着他微驼的身躯,纽扣是白色的金属制品,使用得久了变成了红色。他的灰色头发梳得那么平贴和整齐,使他的黄色脑盖看起来好像犁过的田。两只仿佛用钻子钻得凹进去的绿色小眼睛,在没有眉毛而略呈红色的眼眶下面闪闪发光。忧患在他的前额留下无数皱纹,像他衣服上的皱褶一样多。他的苍白的脸表现出他有耐心,有商业智慧和生意人所特有的狡猾的贪婪。在那时候,还有许多老家族虽然生活在新的时代中,却还保存着过去的习俗和那些具有行业特征的衣饰,就像生物学家居维埃[7]在石矿中发掘出来太古时代的遗物一样。琪奥默家族的家长就是著名的守旧者之一:琪奥默先生还时常怀念着过去以商人领袖兼任的巴黎市长,而且总是用几十年前的旧名称来称呼商事法庭的判决书。早起也是他的守旧传统之一,他是全家中第一个早起的人,他经常毫不含糊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三个学徒,如果他们迟到,他就责骂他们。三个年轻的学徒最害怕的是星期一早晨,老商人一声不响地盯着他们,要从他们的面孔和一举一动中找出他们偷懒的证据和痕迹来。今天早上老呢绒商人却丝毫不注意他的学徒,他正在猜想那个穿着丝袜和披着大衣的青年人,为什么要很关心地时而注视他的招牌,时而注视他的商店内部。日光已较明亮,可以看见店里用铁丝网围着的柜台,柜台四周挂有古旧的绿色丝质帷幕,台上放着巨大的账册,那是本店前途的不开口的预言书。那个非常好奇的陌生青年似乎对这个地方非常爱慕,好像要描下侧边饭厅的图样似的。饭厅由开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玻璃窗照亮着,一家人集合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可以很容易望见店门口所发生的最小的事情。一个曾经在“限价时代”[8]生活过的商人,认为一个陌生人这么爱慕他的住宅是很可疑的。琪奥默先生因此很自然地想到这个愁容满面的青年人必然在转猫打球商店的银柜的念头。最年长的那个学徒,暗中欣赏了一阵店主人和陌生青年用眼睛进行的格斗以后,大着胆子站到珙奥默先生站立的石阶上去,只见那个青年正在偷看四楼的窗户。他向街心走前两步,恍惚瞥见奥吉斯婷。琪奥默小姐慌忙从窗口上缩了进去。老呢绒商人对他的大学徒的自作聪明很不高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然而,陌生青年在老商人和钟情的学徒心中所引起的恐惧突然平息了。因为这时候青年人招呼了一部向邻近地区驶去的出租马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忙忙地踏了上去。他这一走使另两个学徒心上也落下一块石头,本来他们瞧见他们恶作剧的对象还站在那里,心里是有些不安的。

  “好了,诸位先生,你们抄着手在那里干什么?”琪奥默先生向他的三个学徒吆喝,“他妈的!从前我在舍维来先生那里,这时候我已经检查了好几匹布了。”

  “大概是从前天亮得特别早?”第二个学徒嘀咕着,他是负责这一部分工作的。

  老商人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的三个学徒中,除了最年长的一个外,虽则其他两个的父亲是卢维尔和当地的工业资本家,他们把儿子交给琪奥默先生当学徒,一直到儿子们能够自立时为止,只要求十万法郎的代价,可是琪奥默先生认为他的责任是用老式的专制办法将他们严格管教,他驱使他们像黑奴一样工作,这种专制办法在我们时代的新式大商店是想象不出的,近代商店的职员到三十岁便想发财了。三个学徒所完成的工作,足够使十个现代那些爱享乐、乱花钱的伙计忙得要死。没有丝毫声音来扰乱这所庄严屋子里的和平,似乎所有的门窗关节都经常用油润滑,而所有的家具都非常干净,表明了屋主人治家很严和极端节省。他们午餐时,把整整一大块奶酪留给学徒们,并不将奶酪切开,三个学徒装出很敬重这块奶酪的样子,最调皮的一个学徒开玩笑地把最初买进奶酪的日期写在原封未动的奶酪上。诸如此类的恶作剧有时会引起琪奥默两个女儿中年轻的一个发笑,她就是刚才在窗口上出现、使陌生青年着迷的那个美丽的少女。虽然三个学徒,连年资最老的一个在内,都要付很贵的食宿费,但在进餐时,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胆敢在吃完正餐以后,仍然坐在餐桌上,等候吃末一道点心。每当琪奥默太太说要调配沙拉[9]的时候,几个学徒就会想起她怎样吝啬地用手倾倒一点点冷餐油。除非他们老早就为这越轨行为预备好一些无可反驳的正当理由。每星期日,三个学徒轮流由两个陪伴琪奥默全家到圣路教堂去做弥撒和参加晚祷。琪奥默的两个女儿维意妮小姐和奥吉斯婷小姐很朴素地穿上花布衣裳,在母亲尖利的眼光监督下,各自挽着一个学徒的臂膀在前面走,后面跟着琪奥默夫妇。受琪奥默太太的影响,琪奥默先生已习惯了拿着两本黑羊皮包装的厚厚的弥撒经本。第二名学徒是没有薪水的。至于最年长的那个学徒,由于他始终如一而且小心谨慎地服务了十二年,已经初步掌握了店里的秘密,可以得到八百法郎作为他劳动的代价。有时在家庭的喜庆节日,他还可以得到一些礼物,这些礼物只由于琪奥默太太用她的干枯而皱瘪的手亲自制造才有价值:例如一些网眼钱袋,琪奥默太太小心地在里面塞满了棉花,使钱袋上的透明图画显现出来。又如一些式样很难看的背吊带,或者几双粗重的丝袜[10]等等。也有时,不过次数很少,这位“首相”能够参与家庭的娱乐,像一起到乡下避暑,或者等待新戏上演了几个月以后,才订下一个包厢,一起去看巴黎早已无人过问的剧目。除此以外,传统的师傅和学徒之间的尊卑界限在其余学徒和老呢绒商人之间牢不可破地存在着,使学徒们觉得偷一匹布比破坏这些例规更容易些。这种陋习在今天看来似乎很可笑,然而这些老式商店正是良好习俗和道德的温床。老板把学徒当作养子,学徒们的衣服是老板娘替他们收拾、缀补和翻新的。老板不仅仅在学徒的德行和知识技能方面对他们的父母负责,如果一个学徒病了,老板要像慈母般看护他。病势危险的时候,老板还不惜花费大量金钱来请最著名的大夫为他医治。如果学徒中有品性高尚而遭遇不幸的,这些老商人为着爱惜他的才能,会毫不踌躇地将他们的女儿的终身幸福托付给他,而他们在很久以前早已将自己的财产信托给他了。琪奥默就是这些古式人物之一,如果保存了可笑的一面,他也保存了古人的一切优点。因此他的大学徒若瑟夫·勒巴,一个贫苦的孤儿,在琪奥默的心目中就是他的长女维意妮的未来夫婿。然而若瑟夫一点也没有他师傅的那种“长幼有序”的思想,他的师傅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先嫁次女的,不幸的学徒却一心一意地爱上了次女奥吉斯婷小姐。要理解这份爱情为什么会秘密发展起来,必须进一步说明老呢绒商人的专制家庭的内部情况。

  琪奥默有两个女儿。长女维意妮长得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琪奥默太太是本店的老主人舍维来先生的女儿,她经常笔直地坐在柜台旁的长凳上,以致不止一次她听见一些路人开玩笑地打赌说她是用木桩插在那里的。她那瘦长的脸上透露出一种笃信宗教的神气。她既无风韵,态度也毫不可亲,经常在她的近六十岁的头上戴着一顶式样永远不变的软帽,而且像寡妇一样帽上垂着花边。附近四邻都管她叫“看门的修女”。她说话带着命令的语气,举动有点像电报机那样不规则地跳动。她的明亮得像猫眼的眼睛似乎因为自己貌丑而仇恨所有的人。维意妮小姐和她的妹妹一起在母亲的专制管教下长大,维意妮已经有二十八岁。她的青春减轻了,因为和她母亲相像而有时在脸上露出来的那种讨厌神气,然而母亲的严厉管教使她具备两种抵得过她的缺点的美德:她温柔,很有耐心。奥吉斯婷小姐还未满十八岁,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好像和她的父母在生理上毫无联系似的,正如假正经的谚语所说的:“小孩是上帝给的。”她的身材矮小,描绘得正确点说,她长得娇小玲珑。她是一个文雅、天真、可爱的小东西,如果一个社交场中的老手批评她的缺点,最多不过说她有些小家气的动作,有些平庸的态度,有时举止不大自然而已。她的沉默而娴静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易捉摸的忧郁,那是所有那些过分软弱不敢违抗母亲意志的年轻姑娘所共有的。姐妹俩老是穿得很朴素,她们只能以保持高度的洁净来满足女子的爱美天性。这种洁净对她们非常适合,而且和闪闪发亮的柜台、一粒灰沙都没有的木架(老仆人不准它们有灰),以及她们周围一切古朴的气氛非常调和。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她们不得不从辛勤工作中去找寻幸福的因素,因此直到现在为止,她们使母亲非常满意,琪奥默太太经常在暗中赞美两个女儿性格的完善。我们不难想象她们所受教育的结果。她们成长以后是预备投身商业的,惯常听到的只是些生意经,只读过语法、簿记、一点犹太史和勒·拉瓜[11]所著的法国史,所看的书都经过她们母亲的挑选,因此她们的知识并不很广。她们很懂得怎样理家,熟悉物价,体会得到积累金钱的困难,她们很节省而且对于商人赚钱的本领有很大的敬意。虽然她们的父亲很有钱,她们仍然精于缝纫和刺绣。她们的母亲经常说要教会她们怎样烹饪,目的是使她们懂得怎样配备菜肴而且能够很内行地责备烧饭女佣。她们对于社会上的娱乐茫然无知,她们父母所过的生活就是她们的典范,她们很少张望一下这所老宅子以外的世界,在她们母亲的眼光中,这所老宅就是整个宇宙。家庭喜庆节日的宴会,对于她们就是未来的人间的全部快乐。遇到这种时候,三楼的大客厅就要招待戴着钻戒的罗甘太太,她是舍维来家的女眷,琪奥默太太的堂妹,比琪奥默太太年轻十五岁;还有年轻的赖布丁,财政部副科长;赛查·皮罗多,有钱的脂粉商,和他的太太赛查夫人;加缪索先生,布顿尼街最有钱的丝织品商,和他的岳父加陶先生;此外还有两三个老银行家,和一些德行高尚的太太们。节日的准备工作是琪奥默太太母女三人单调生活中的一种变化,她们把包扎着的银餐具、瓷器、蜡烛和水晶食具等解开来,走来走去地忙碌着,像修道女们要迎接主教一样尽显巴结。到了晚上,三个人把节目的装饰和用具揩拭、收拾和放回原来的地方之后,都感觉很疲乏,两个女儿服侍她们的母亲睡觉,琪奥默太太对她们说:“孩子们,我们今天什么事都没干呀!”有时在这庄严的集会中,“看门的修女”准许她们跳舞,却把纸牌和骰子移到自己的卧房里去玩,这个恩典是最意想不到的幸福之一,使她们快活得好像在嘉年华节[12]时期,琪奥默先生带领她们去参加两三处盛大的舞会一样。还有值得一提的,就是老商人每年要举办一次豪华大宴,在这宴会里他是一文钱也不节省的。被邀请的人无论多么有钱和有身份,都不敢不来,因为即使是规模很大的商店也要求助于琪奥默先生的巨大信用、财产和丰富的经验。可惜这种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并不能像想象的那样,给两个女儿带来什么好处。她们在这些记载在家中“流水簿”内的宴会里,所佩戴的首饰的寒酸气足使她们脸红。她们跳舞的姿势毫不出色,而且在母亲的监视下,她们在谈话中只能用“是的”和“不是”来回答她们的舞伴。她们还要遵守猫打球商店的老规矩:必须在晚上11点钟的时候回到家里,那时正是宴会和舞会开始热闹的时候!因此她们的娱乐表面上似乎和她们父亲的资财颇为相称,但时常由于家训和习惯,使这些娱乐变得索然无味。至于她们的日常生活,一句话就可以描绘它:琪奥默太太要她们在大清早就把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要她们每天在同一钟点下楼,要她们每天在一定时间做同样的工作,就像在修道院里那么有规律。然而奥吉斯婷有天赋的高贵品质,能够体会到这种生活的空虚。有时她的眼睛仰望着,似乎在向这幽暗的楼梯和潮湿的店堂提出询问。她在探索了这修道院式的静寂之后,似乎得到情感生活的模糊启示,这种生活认为情感高于一切。在沉思中,她脸泛红色,手停了下来,让手中的白纱罗跌落在光滑的橡木柜台上,停了一会儿,她的母亲就用即使在最和善的声调中也显得尖刻的嗓音问:“奥吉斯婷,我的宝贝!你在想些什么呀?”也许《杜格拉斯的伯爵希波利特》和《郭明热伯爵回忆录》[13]这两部小说对她的思想发展起了相当的作用,这两本小说是奥吉斯婷在一个新近被琪奥默太太辞退的烧饭女佣的衣柜里找到的,奥吉斯婷在去年冬天的长夜里暗中把它们贪婪地看完了。因此奥吉斯婷的具有模糊的生活欲望的表情,她的温柔的嗓音,茉莉花色的皮肤,以及蓝色的眼睛,在可怜的若瑟夫·勒巴的心中,燃烧起一种既猛烈又带着敬意的爱情。可是奥吉斯婷由于一种容易理解的任性,对这个孤儿一点意思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他爱着她的缘故。另一方面,若瑟夫·勒巴的瘦长的腿,褐色的头发,肥大的双手和强健有力的脖子,却成为维意妮小姐暗中爱慕的对象。维意妮虽则有五万银币的陪嫁,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向她求婚。这两种互相排斥的爱情,在静寂幽暗的柜台旁边滋长起来,像紫罗兰在树林深处滋长一样,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事了。在辛勤的工作和宗教式的幽静中,这些青年男女迫切需要生活上的一切变化,因此经常用眼睛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这种注视必然或迟或早诱发爱情。看惯一张脸,就会不知不觉地在那里找出品格上的优点,而抹杀了一切缺点。

  “从我的大学徒的态度上看来,我的两个女儿不必等待多久就可以在一个合适的未婚夫前面跪下来!”琪奥默在读着拿破仑提早兵役年龄的命令时,勾起自己的心事,不由得这么想着。

  自从这一天以后,老商人很担忧长女的青春日渐衰退,他想起自己从前娶舍维来小姐的时候,处境正和若瑟夫·勒巴与维意妮今天的情景相仿。他想,他受过舍维来先生的恩惠,欠下神圣的债务,如果能够把女儿嫁给勒巴,把自己在相同的处境中所受的恩惠在这个孤儿身上偿还的话,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呀!另一方面,若瑟夫·勒巴却在考虑自己和奥吉斯婷结合的障碍: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比奥吉斯婷大了十五岁!而且他太聪明了,不会猜不出琪奥默先生的计划,他深深知道琪奥默先生的严酷的原则:次女绝不会比长女早出嫁。可怜的学徒,他心地的高尚,正比得上他腿的修长和胸膛的深厚,因此只能在沉默中忍受痛苦。

  这就是当时这个小小国度里的情形,这所处在圣丹尼街中部的老宅子,十足像拉特哈普修道院[14]的一所分院。然而为了把表面上所发生的事情和内心的情绪同样正确地说明,我们必须追溯到几个月以前。有一天黄昏时分,有一个青年人从阴暗的猫打球商店前面经过,店里的景象使他停下脚步,在那里欣赏了一阵这种能够吸引世界上任何画家停下脚步的景象。那时店堂里还没有点灯,周围很黑暗,好像是一幅图画的幽暗背景,店堂深处是饭厅,厅里面点着一盏光辉灿烂的灯,散放着那种使荷兰派绘画增加不少美感的黄色光线。白色的台布,银餐具和水晶用具在光和暗的鲜明对照下构成美丽的陪衬。家主的脸,他的妻子的脸,学徒的脸,奥吉斯婷的秀丽的外貌,以及立在她身边两步远的肥头胖耳的女佣,构成了奇特的一群!这些脑袋是这么特别,每个人的表情是这么坦率,很容易使人猜到这个家庭的和平、静寂和生活的朴素。这种偶然凑成的景象,即使写真能手也不容易画出来。这个过路人是一个年轻的画家,七年前曾经得到“绘画大奖金”[15]留学罗马,新近归国。他的心灵充满诗歌,他的眼睛饱看过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16]的杰作,在这个艺术有极高成就的伟大国度住了这么一长段时期以后,他现在所渴求的是真实的景物,无论真假,这却是他当时的心情。经过在意大利的长时期的浪漫生活,他现在心灵上所要求的是那些羞怯而沉默的处女,不幸在罗马时,他只能从绘画中找到她们。猫打球商店的真实景象在他的心灵中燃烧起热情,使他从欣赏整个景物转化为对景中主角的深深的崇拜:奥吉斯婷便是这位主角。当时她好像在沉思,没有吃东西。悬挂在头上的灯把光线投射到她的脸上,使她的头部轮廓特别清晰,她的上半身似乎在一个火环中移动,灯光近乎超自然地照耀着她。青年画家不由自主地把她当作是一个贬落人间的仙女,正在回忆着天堂。一种几乎不可形容的情感,一种清澈而热烈的爱情充满了他的心。他一动也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似乎被他的思想的重压碾碎了自己。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幸福中挣扎出来,回到自己家里,不吃饭,也不睡觉。第二天,他跑进自己的画室,把昨天那种即使回忆起来也足使他发狂的景象画在画布上,一直到完成以后才跑出来。但是他仍然不满足,当他还没有把他所崇拜的女子忠实地绘成画像时,他的幸福是不完全的。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猫打球商店附近徘徊,有一两次他还大胆地装作顾客跑进店里,想从更近的距离来观察那个被琪奥默太太的翅膀保护着的迷人的小东西。整整八个月,他沉溺在恋爱和绘画中,即使他最亲密的朋友也见不到他。他也忘却了社交、诗歌、戏剧、音乐和他的一切生活习惯。一天早晨,吉洛德冲破了那些艺术家们所常用的种种避客的借口见到了他,问了他下面一句话,把他从梦中惊醒:“这次沙龙你拿什么作品出来?”

  青年画家捉住他的朋友的手,拉他进入画室,揭开一幅放在画架上的图画和一幅人像给他看。吉洛德慢慢地,热诚地欣赏了这两幅杰作以后,跳起来搂着他的朋友亲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激动的情绪,不能用言语表达,只能让对方在内心里感觉出来。

  “你在恋爱吗?”吉洛德问。

  他们都知道提香、拉斐尔和达·芬奇[17]所绘的最优美的人像都是情绪激动时的作品,在不同的条件下,恋爱的确产生了一切杰作。青年画家点了点头,代替了一切回答。

  “你真幸福,从意大利回来以后又能够在这里谈恋爱!不过我并不赞成你把这两幅作品拿到沙龙去展览,”大画家继续说,“你瞧,这两幅画在那里是不会引起赞赏的。这一类写实的颜色和天才的杰作还没能受人赏识,一般人还不习惯于欣赏这类高深的作品。我们所绘的画,朋友,不过是些壁炉前面的防热圈屏,不过是些屏风。还是作作诗,翻译翻译希腊罗马的作品更好!这些东西比我们可怜的创作更容易获得荣誉。[18]”

  青年画家并没有接受这善意的忠告,两幅画终于拿出去展览了。那幅室景在绘画上引起了革命:它使那些风俗画[19]大量产生,数量之多,竟使人以为是用机器制造的。至于那幅人像几乎没有一个艺术家不把这幅栩栩如生的绘画深深印入脑际。观众们——作为一个整体时往往很能够分辨美丑——为人像留下了桂冠,吉洛德就亲手将桂冠挂在画上。无数的人包围着两幅画,简直像一些女太太所说的,把人也挤死了。一些投机家和贵族把这两幅画的价钱极力抬高,而且用双拿破仑金币来做计价单位[20],青年画家固执地拒绝出售,也不肯让人家制造复本。有人肯出高价来把这两幅画制成雕版。然而商人也好,业余收藏家也好,都碰了钉子。这件事情虽则变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然而从性质上来说,这种新闻不会传到圣丹尼街那个小小的“隐遁地”[21]去的。可巧有一次公证人的太太罗甘夫人来访问琪奥默太太的时候,和她所钟爱的奥吉斯婷谈起了画展,并且对奥吉斯婷解释画展的目的。罗甘太太的长舌自然引起奥吉斯婷对参观画展的兴趣,奥吉斯婷鼓起勇气暗中哀求罗甘太太陪她到罗浮宫去。罗甘太太和琪奥默太太谈判的结果,终于得到同意把奥吉斯婷从刻板的工作中解放两小时左右。于是奥吉斯婷穿过拥挤的人群,一直走到那幅挂着桂冠的图画前面。当她认出面中人就是她自己的时候,一个寒噤使她像一片枫叶那么浑身哆嗦起来。她害怕了,向周围张望,想找回那个被人群冲散的罗甘太太。突然间,她的充满恐怖的眼睛看见了青年画家的着迷的脸,她蓦地想起这就是时常在她家附近徘徊的一个散步者,由于好奇,她常常注意他,以为他是一个新搬来的邻居。

  “您瞧,这就是爱情给我的灵感。”青年画家凑近羞怯的姑娘的耳边说,她听了这句话竟吓呆了。

  她鼓起一阵超人的勇气,冲破拥挤的人群,一直找着还在人群中挣扎,想走到图画前面的罗甘太太。

  “您要被挤得气也透不过来的,”奥吉斯婷喊道,“我们走吧!”

  然而在沙龙里有时两个女子是不能够随心所欲地自由走动的,人群迫使她们身不由己地行走,奥吉斯婷和罗甘太太被推到离第二幅画几尺远的地方。命运竟使她们两人都很容易地走到那幅新派的天才杰作前面。公证人太太所发出的一声惊呼被人群的喧嚣嘈杂声音所淹没了。至于奥吉斯婷,她一见到这幅美妙的图画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她看见那个如醉似痴的青年画家站在她的前面两步远近,一种几乎不可解释的情感使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暗示不可声张。青年画家点头作答,表示他已懂得奥吉斯婷的意思,罗甘太太是他们的障碍。这幕短短的哑剧像是一团炭火投到可怜的少女身上,使她觉得自己犯了罪,觉得自己和画家之间已经私订了盟约。沙龙里面使人窒息的热气,往来不断的盛装艳服的人群,以及使奥吉斯婷眩晕的绚烂色彩,无数活的或图画中的人脸,四面八方的金色画框,使奥吉斯婷在混乱中有种喝醉了酒的感觉,这种感觉增加了她的恐怖。如果不是在这些混乱的感觉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从她的内心深处突然产生,使她全身充满活力的话,也许她早已昏迷过去了。另一方面,她认为自己已经被这个魔鬼控制住,说教者们早就大声疾呼,把魔鬼设下的陷阱告诉过她。对于她,这片刻是疯狂的片刻。她发觉这个青年人脸上露出幸福和爱情的光辉,而且一直伴送着她到罗甘太太的马车旁边。受着一种全新的冲动,处在一种使她暴露本性的陶醉状态下,奥吉斯婷顺从了她的内心的强有力的呼唤,对那青年画家望了几眼,而且丝毫不掩饰她自己的心乱如麻的状态。她的粉红色的双颊,从来没有和她的雪白的皮肤构成更鲜明的对照,画家这时才看清楚了她在最美丽和最纯洁时的状态。奥吉斯婷感到又惊又喜,因为她想起了由于她来参观,才产生了他的幸福,而他却是人人谈论的英雄,他的天才使猫打球商店的平凡景象永垂不朽。她被人爱上了!这是无可置疑的。当她离开了画家的时候,这句简短的话还在她的心里响着:“您瞧,这就是爱情给我的灵感。”愈来愈剧烈的心跳使她感觉痛苦,而且奔腾的热血在她身上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假装头痛得很厉害,借以避免回答罗甘太太所提出的关于那两幅画的问题。然而,回到家里,罗甘太太免不了把猫打球商店被人绘成一幅名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琪奥默太太说了。奥吉斯婷听见她母亲说也要到沙龙里去看看自己的商店时,直吓得四肢一个劲儿发抖。她只好再坚持说自己头痛,才得到允许回到房间睡觉。

  “这就是赶热闹所得到的结果:头痛!”琪奥默先生高声说,“图画里画着我们每天在街道上看见的东西,这有什么意思?不要跟我提起这些画家,他们如同你们的作家一样,是些饿死鬼。他们到底闹些什么鬼把戏,要把我的铺子放在他们的图画里糟蹋?”

  “这样一来,倒可以使我们多卖几尺布啦!”若瑟夫·勒巴说。

  虽然有这么一点好处,可是艺术和精神文化依然在这个做买卖的场所里再度被人诅咒。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奥吉斯婷在这些谈论中是得不到什么希望的。到了晚间,她才开始第一次做恋爱的默想。这一天的经过,宛如一场梦,她爱把这场梦在思想上重温一遍。她开始觉得有恐惧,有希望,有愧疚,有一切情感上的波动,足使她的简单而羞怯的心灵从中得到慰藉。她发觉这所阴暗的屋子多么空虚,而在她的心中却有多么丰富的宝藏!做一个天才的妻子,分享他的荣誉!这样一个念头,对于一个在这种家庭的怀抱里长大的女孩子,还能不在她的心中起着重大的破坏作用吗?对于一个一直在庸俗的教养下成长、渴望过时髦生活的女子,这念头还能不引起她的一切希望吗?一线阳光射进了这所监狱。奥吉斯婷突然恋爱了。在她的心中,多少情感一起受到鼓舞,以致她不加考虑,即行屈服。在十八岁的年龄,爱情哪有不在一个少女的眼睛和外部世界之间放上它的七色三棱镜的!她没有能力预见到一个钟情的少女和一个富于幻想的男子的结合,会产生什么不幸的给果,她只以为自己是命定了要使他享受幸福的,一点也不觉得在她和他之间有些什么不调和。对于她,现在就是整个将来。第二天,她的父亲和母亲参观沙龙回来,哭丧着脸,说明他们有些不如意:首先,那两幅画被画家收回去了,他们扑了一个空;其次,琪奥默太太失落了她的羊毛披肩。奥吉斯婷去过沙龙之后两幅画就失踪的消息,在奥吉斯婷的心目中,正是青年画家温柔体贴的流露,这种温柔体贴是妇女们即使单靠本能也能体会得出的。

  那天早上,站在猫打球商店对面,被学徒们喷水的青年,就是年轻画家泰奥多尔·衡·索马维尔。他响亮的名声早已使奥吉斯婷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上次他刚从舞会归来,站在猫打球商店对面等待奥吉斯婷出现,而奥吉斯婷却完全不知道他等在那里。这是沙龙事件之后,他们仅有的第四次会面。青年画家的放浪的性格和琪奥默严格的家庭制度完全矛盾,由此而产生的障碍,使画家对奥吉斯婷的热爱更为强烈,这是很容易想象到的。怎样才能接近坐在柜台里夹在维意妮小姐和琪奥默太太这样的两个女人中间的少女呢?她的母亲从来不离开她,怎样才能和她通信呢?泰奥多尔像一切情人那样,善于在幻想中为自己增加一些不幸,他设想几个学徒中一定有一个是他的情敌,而其余两个是帮助他的情敌的。即使他逃过了这些阿尔居斯们的监视,他仍然无法逃过老商人或琪奥默太太的严厉的眼睛。到处都是障碍,到处都是失望!大凡囚徒争取自由,恋人要达到恋爱的目的,都会运用激动的理智作最后挣扎,想出一些巧妙的办法来,但当时青年画家的恋情过分猛烈,竟使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于是泰奥多尔就在附近地区像一个精神病患者那样来回徘徊,好像这样走动会使他想出办法来似的。在用尽了心机之后,他居然想出了用金钱收买那个肥头胖耳的女仆的办法。因此在琪奥默先生和泰奥多尔互相注视好一会儿的那个不幸的早晨以后的半个月中,青年画家已经时不时的和奥吉斯婷交换过几封信了。这时候,他们已经约好在白天的一定时间,以及星期日在圣路教堂做弥撒和做晚祷的时候会面。奥吉斯婷把家里所有亲友的名单送给她的亲爱的泰奥多尔,让他从这里找找门路,看看是否可能从这些一心一意想着金钱和商业,把真正的恋爱视为一种可怕的投机、视为闻所未闻的投机事业的人们中间,找到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然而猫打球商店里的一切习惯都没有变动。如果奥吉斯婷有时心不在焉,如果她有时违反家法,上楼回自己房间,把花瓶放在某个位置给青年画家作暗号。她有时叹气,有时沉思,谁都没有注意,连她的母亲也没有,这种现象会使熟悉这个家庭特点的人觉得惊奇,因为在这所房屋内,一种染有诗意的思想会和里面的人物产生显著的矛盾,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的动作和视线不被大家观察和分析。然而,这只挂着猫打球商店旗帜的安静的船只,在巴黎这种惊涛骇浪的海面航行,必然要碰到那些号称“春分,秋分的暴风雨”的季节风的袭击,这些暴风雨就是所谓“年度总盘存”。半个月以来,店里五个“船员”和琪奥默太太与维意妮小姐一起埋头于这个巨大工程中:搬动一大包一大包的货物,稽查布匹丈数,以确定剩余布匹的实值;仔细地察看系在货包上的卡片,查明进货日期;调整现行价格等等。琪奥默先生始终站着,手里拿着一把尺,羽毛笔插在耳背后,宛如一个指挥航行的船长。楼板上开着一个小孔,琪奥默先生的尖锐的嗓音透过小孔,向着下面货栈深处送过去一大批谜语式的商业切口:“多少H—N—Z?”“拿去了。”“Q—X剩多少?”“两码尺。”“什么价钱?”“五—五—三”“把所有的J—J、所有的M—P和剩下的V—D—O,记上三个‘A’。”其他许多同样莫名其妙的语言也在柜台间嗡嗡响着,活像近代诗的诗句,为浪漫主义者互相传诵,以培养对自己一派的某个诗人的欣赏热情。到了晚间,琪奥默关上大门,同他的大学徒及妻子,一起清算债务,重新上账,写催告信给拖欠的人,以及开出发票。三个人共同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工作的结果记在一张大版方形纸[22]上,证实琪奥默店里有多少现金、多少货物、多少有价证券和票据;证实猫打球商店不欠外债,反而拥有十万或二十万法郎的债权;证实资本增加了;证实田租要增加,房产要修理,或者年金要加倍。因此就产生用加倍的努力来重新积攒金钱的必要,而这些勇气百倍的蚂蚁从来不曾在脑子里自己问自己:“这有什么用呀?”幸运的奥吉斯婷就是趁这每年一度的扰扰攘攘的机会,才能躲过她的阿尔居斯们的尖利的眼睛。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年度总盘存的工作结束了。在资产总值项下,加上了足够的圈圈,以致兴高采烈的琪奥默暂时取消了全年中必须遵守的关于餐末甜食的禁令。他不动声色地搓着双手,准许他的学徒们一直留在餐桌旁边。每个“船员”刚喝完一杯家常酒,外边已经响起马车的车轮滚动声了。他们全家都到杂剧院去看歌舞《灰姑娘》[23],至于两个较年轻的学徒,每人得到一块值六法郎的银币,并且准许他们随意到任何地方去,只要他们在半夜以前回来。

  虽然这一天这么奢侈放浪,第二天星期日的早上,老呢绒商人仍然在6点钟就起来修刮胡子。他穿上他向来感到满意的栗色的有华贵反光的上衣,把金环挂在他的肥大的丝短裤两侧。到将近7点钟的时候,全家还在睡觉,他就向和二楼货栈相连接的一个小房间走去。房间的光线从一个十字窗中透进来,窗外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院子,四面被乌黑的墙垣围着,看上去很像一口井。老商人亲自把他非常熟悉、钉着铁皮的护窗板推开,把玻璃窗沿着窗槽向上推开了半截。院子里的冷空气涌进来,使闷热而发着办公室里特有气味的小房间变得凉爽。老商人仍然站着,一只手放在褪了色的羊皮交椅的肮脏的扶手上,似乎在踌躇着要不要坐下去。他很感动地凝视着那张有两个斜台面的写字台,他的对面安置着他的妻子的座位,就在弓形墙洞的下面。他静静观看那些编有号码的纸夹,那些细麻绳,那些工具,那些在呢绒上烙印的铁印,以及那只银箱,都是些年代久远记不清来历的东西,对着它们,仿佛自己面对着已故舍维来先生的幽灵。他把一张高脚凳向前移,已故的舍维来先生那时就叫他坐在这张凳上。这张凳以黑皮作垫,里面塞的鬃毛早已从四只角里钻出来,但是还没有掉落,他用一只哆嗦的手,把它放到以前舍维来先生放置的地方。然后,在一种很难描绘的激动心情之下,他拉了拉通到若瑟夫·勒巴床头的唤人铃。当他发出了这个有决定性的信号以后,过去的回忆使他神经紧张起来,他拿起三四张汇票,装出审阅的样子,实际上一点也没有看进去,这时候,若瑟夫·勒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请坐在这儿。”琪奥默指着高脚凳对学徒说。老呢绒商人从来未曾让他的学徒当面坐下,这时候若瑟夫·勒巴禁不住战栗起来。

  “你认为这些票据怎样?”

  “这些票据是不会兑现的。”

  “为什么?”

  “因为我前天已经知道爱地因公司用金子来结账了。”

  “噢!噢!”老商人嚷起来,“不是病得很重是不会让人家看见胆汁的。我们来谈些别的吧,若瑟夫,年终盘存已经完成了。”

  “是的,先生,而且利润的优厚是从未有过的。”

  “不要用这些新名词,什么‘利润’哩,就说‘收入’得了。若瑟夫,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我们取得这些成绩,你也有一份功劳。因此,我不想光付给你工资了,琪奥默太太叫我送给你一份股份。嗯,若瑟夫!琪奥默和勒巴岂不是很响亮的合伙名字吗?我们要使签名更完整一点,还可以加上‘公司’字样哩。”眼泪涌上若瑟夫·勒巴的眼睛,若瑟夫极力抑制着。

  “呀!琪奥默先生!您待我这么好,我怎么配呢?我不过尽了我的责任罢了。您肯收容我这样一个穷苦的孤儿,已经是莫大的恩……”

  若瑟夫用右手衣袖揩拭左手衣袖的袖口,低着头,不敢朝老商人望。琪奥默微笑着,心里想:这个谦逊的青年正像自己从前一样,必须加以鼓励才能够把事情说清楚。

  “不过,”维意妮的父亲接着说,“你的确有点不配这恩典,若瑟夫!你信任我,不像我那么信任你。(若瑟夫猛然抬起头来)你知道银箱的秘密。两年以来我把全盘生意都告诉你。我让你为我们的货物跑外埠。总之,我一点事情也不瞒你。而你呢?……你在打主意结婚,可是从来没有对我漏过一句口风。(若瑟夫·勒巴脸红起来)哎呀!”琪奥默高声说,“你居然想骗过我这个老狐狸吗?我!你亲眼看见我才准了老郭克的破产的!”

  “先生,您怎么能够,”若瑟夫·勒巴一面回答,一面仔细观察他的店东,正如店东观察他一样仔细,“您怎么能够知道我在恋爱?”

  “我什么都知道,饭桶!”可敬而又狡猾的老商人一面扭着若瑟夫的耳朵,一面说,“我饶恕你,因为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您答应了我吗?”

  “不止答应了,而且还有五万银币的陪嫁,我还要在遗嘱上留给你同样的数目,你算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在新的合伙基础上前进。我们还要努力做大批生意,孩子!”老商人叫喊着,站了起来,挥动着臂膀。“你懂么,我的女婿?这世界上只有做生意!那些怀疑做买卖有什么乐趣的人都是傻瓜。到处找生意做,在商场中称雄,像在赌台上一样苦苦地等待爱地因公司破产,看着皇家禁卫军穿着我们出产的呢绒走过,伸出一只脚把邻人绊翻,当然是冠冕堂皇的,而不是阴损人;出品比别人便宜;努力于自己所创办的事业,使它由开创到壮大,由不稳定到成功;像保安部部长一样熟悉每家商店的内情以免上当;在倒风中毫不动摇;在一切实业城市里都有书信来往的朋友;若瑟夫,这岂不是一场永恒的赌博吗?可这就是生活,生活!我将在这扰扰攘攘中死去,像舍维来老头一样,而且乐于这样做。”

  琪奥默老头兴奋地说着,好像在做即兴演讲,在热情洋溢中他竟没有注意到他未来的女婿正在泪流满面地痛哭。

  “嗯,若瑟夫,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啦?”

  “啊!我非常非常的爱她,琪奥默先生,以致我缺乏了勇气,我相信……”

  “嘿,孩子,”受到感动的老商人说,“你想不到你自己多么有福气,他妈的!她也爱你呢。我知道的,我!”

  于是他望着他的大学徒眨巴着他的两只绿色的小眼睛。

  “奥吉斯婷小姐!奥吉斯婷小姐!”若瑟夫·勒巴在狂热中喊了出来。他正要飞奔出房门的时候,突然间觉得被一只钢铁般的臂膀抓住,他惊愕的店东猛力把他拉了回来。

  “奥吉斯婷到底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琪奥默问,声音冷酷严峻,顿时使可怜的若瑟夫·勒巴冷了半截。

  “我爱的不……是……她吗?”学徒嗫嚅着说。

  琪奥默对于自己的自作聪明而产生的错误感到非常狼狈,重新坐了下来,把尖小的脑袋捧在双手中,默想自己所处的尴尬地位。若瑟夫·勒巴羞惭而失望,仍然站着。

  “若瑟夫,”老商人用冷酷而威严的口气重新开口,“我对你说的是维意妮。爱情是不能定做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向来不乱说话,让我们忘记刚才的一切吧。我绝对不会让奥吉斯婷比维意妮早出嫁的。你的股息将是百分之十。”

  然而,若瑟夫·勒巴受了爱情的鼓动,突然有了勇气和口才,合拢着双手,用热烈而充满情感的声调向琪奥默诉说了十五分钟,竟使当时的情势有了变动。如果谈的是生意经,老商人有他自己的主意,会马上做出一个决定来。然而这一次离生意经十万八千里,正如老商人自己所说的:是情感的海上,没有指南针,只好在奇异的事件前面束手无策地随意漂流。由于他天性善良,他竟有些让步了。

  “哦,活见鬼!若瑟夫,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两个孩子年龄相差十岁的!从前舍维来小姐并不漂亮,可是她现在并没有要埋怨我的地方。学我的样子吧。不要哭,你是笨蛋吗?你要什么?也许结果会完满的,我们等着瞧吧。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好想的。我们这些男子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塞拉东式[24]的丈夫,你听见我说什么吗?琪奥默太太是虔诚的,而且……好了好了,他妈的!我的孩子,今天早上去做弥撒的时候,你挽着奥吉斯婷的臂膀吧。”

  这就是琪奥默轻率地信口说出的一段话。这段话的结尾一句使在恋爱中的若瑟夫·勒巴极为兴奋。他紧握他未来岳父的手,用一种含糊的、心照不宣的神气对他说:一切事情都有办法搞好的,然后离开那烟气腾腾的房间,这时他早已打好主意要把维意妮介绍给他的一个朋友。

  “琪奥默太太要怎样想呢?”这个顾虑使老商人剩下一个人在房间里时感觉极端烦恼。

  早餐的时候,老呢绒商人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烦恼告诉琪奥默太太和维意妮,因此她们都用调皮的眼色看着坐立不安的若瑟夫·勒巴。勒巴的规规矩矩的模样获得了他未来的岳母的欢心。这位老太太这样高兴,以致她微笑着注视琪奥默先生,而且还开几个在这个天真的家庭里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就准许的小玩笑:她故意不相信维意妮和若瑟夫一样高矮,要求他们比一比高度,这种准备性[25]的稚气行动,使琪奥默先生额上平添了几朵愁云,而他又表现出过分重视礼仪,竟命令奥吉斯婷在去教堂时主动挽着若瑟夫·勒巴的臂膀。琪奥默太太很惊奇她的丈夫能够考虑这么周到,向她的丈夫点头表示赞许。于是全家就依照这样的排列从店里向教堂出发,这一行列的排列方法是丝毫不会引起邻人作任何恶意猜测的。

  “您不觉得吗,奥吉斯婷小姐,”勒巴战栗着说,“像琪奥默先生那样信用卓著的商人,他的太太是应该比令堂享受得更好一些的,像戴着钻戒啦,出门坐自备车子啦,您认为怎样?首先,我自己,如果我结了婚,我情愿多辛苦一点,使我的妻子幸福。我决不让她坐柜台。您看在呢绒业中,妇女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必需了。不过琪奥默先生这样做当然有他的理由,何况这很配他太太的胃口。一个女人只要能够帮忙记记账,写写信,在门市零售,接受订货,管管家,使自己不至闲得无聊,那就够了。到了晚上7点钟,那时商店已经关门,我就要享受享受,我要去看戏或者到其他交际场所去。可是您并没有听我说呀!”

  “我在听啊,若瑟夫先生,您认为绘画怎样呀?这真是一种很好的职业。”

  “是的,我认识一个粉饰的头等画家卢多亚先生,他是很有钱的。”

  这样闲谈着,全家就到达了圣路教堂。一到了那里,琪奥默太太就恢复行使职权,第一次叫奥吉斯婷坐近自己;叫维意妮坐在第四张椅子上,在勒巴的旁边。一直到讲经的时候,奥吉斯婷和泰奥多尔之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泰奥多尔站在一根柱子后面,正在热切地向他的“圣母”祈求。但到了举扬圣体的时候,琪奥默太太瞥见——可惜太迟了点——她的女儿奥吉斯婷颠倒地拿着弥撒经本。她本想狠狠地责骂她一顿,然而琪奥默太太乖巧地将面网[26]重新放下来,中止朗读经文,照着她的女儿脉脉含情的眼睛所注视的方向望过去。靠着她的老实眼镜,她望见了那个青年画家,身上打扮得十分时髦,活像一个在休假中的骑兵队长,丝毫不像是附近地区的一个商人。要想象当时琪奥默太太的愤激心情是很困难的,琪奥默太太是以她的女儿有完善的教养而自傲的,而她竟发觉奥吉斯婷的心中有着私情,由于她自己过分严谨和无知,她夸大了这个私情的危险性。琪奥默太太相信她的女儿受了坏人的影响,连心肝都变坏了。

  “请您把您的弥撒经本拿好,小姐。”琪奥默太太说,声音虽低,却愤怒得发抖。

  她猛地把那本泄露秘密的经本从奥吉斯婷手中抢过来,顺着文字的上下放正了。“请您除了经文以外,不要瞧别的地方,”她补充说,“不然的话,我就要找您。弥撒以后,您的父亲和我要跟您谈话。”

  对于可怜的奥吉斯婷,这些话宛如一声霹雳。她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她一边忍受痛苦,一边害怕在教堂里出乖露丑。在这双重打击之下,她还有勇气隐藏着自己的苦恼。然而她手中的弥撒经本在颤动,她翻过的每页经文上,都洒落着她的眼泪,足见她的情绪激动之烈。至于青年画家,看见琪奥默太太向他投射冒出火来的眼光,就明白自己的爱情已经陷入险境,马上走出教堂,心头充满着愤恨,决定不顾一切地干一下。

  “请您回到您自己的房间里,小姐!”回到家里以后琪奥默太太对她的女儿说,“我们会叫您的,您自己千万不要跑出房间。”

  起先,夫妻两人的会谈是秘密得一点消息也不透露出来的,然而在奥吉斯婷的房间里的维意妮,除了用各种温柔的话劝解她的妹妹以外,甚至还殷勤地偷偷溜到她母亲卧室的外面偷听里面的争吵。她头一回从四楼下到三楼的时候,正好听见她的父亲高声说:

  “太太,你难道想杀死你的女儿吗?”

  “可怜的孩子,”维意妮回去对泪痕满脸的妹妹说,“爸爸帮着你说话呢!”

  “他们要怎样对付泰奥多尔呢?”天真的奥吉斯婷问。

  充满着好奇心的维意妮于是又走下楼来,这一次她逗留的时间比较长,她知道了勒巴爱上了奥吉斯婷。好像命中注定一样,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一个平素非常安静的家庭竟变成了地狱。琪奥默先生把奥吉斯婷爱上了一个陌生人的事实告诉了若瑟夫·勒巴,使他异常失望。勒巴本来已经通知了他的朋友向维意妮小姐求婚的,现在觉得自己的计划破灭了。维意妮小姐觉得若瑟夫好像间接拒绝了她,突然间头痛起来。由于琪奥默夫妇在商量中意见不一致——这是他们生平第三次——因此而引起的不和,很可怕地表现出来。最后,到了下午4点钟,奥吉斯婷面色苍白,颤抖着,红着眼睛,像被告一样出现在她的父亲和母亲跟前。可怜的孩子把她的太短的恋爱史很天真地讲述出来。她父亲先说了一番话,答应静静地听她讲,使她放心不少,因此她就鼓起相当的勇气在她的父母面前把她的亲爱的泰奥多尔·德·索马维尔的名字讲了出来,而且狡猾地把作为贵族标志的介词“德”字说得特别响。在讲述自己的爱情的时候,她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因此就大着胆子用一种天真的坚决气概宣布她爱上了德·索马维尔先生,而且曾经写过信给他,又噙着眼泪加上一句:“如果要我嫁给第二个人,那就是要我一生受苦。”

  “可是,奥吉斯婷,您难道一点也不懂得什么是个画家吗?”她的母亲惊骇地喊道。

  “琪奥默太太!”老商人喝住了他的妻子。“奥吉斯婷,”他说,“这些画家通常都是些饿死鬼。他们只因为浪费得太厉害了,才没有钱来经常做坏事。我卖过衣料给已故的若瑟夫·梵纳先生、已故的勒甘先生和已故的诺凡尔先生。啊!这个诺凡尔先生和圣乔治骑士先生,尤其是菲利多先生,他们曾经怎样捉弄过可怜的舍维来老爹呀!这都是些坏蛋,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嘴里都说得天花乱坠,而且都有一套礼貌。哼!我永远也不让你的那个索马……索马……”

  “德·索马维尔,爸爸!”

  “好吧,就算是德·索马维尔。他绝对不会对你客气到像从前圣乔治骑士先生对我一样,当我拿到一份对他不利的判决书的时候。这些人过去也是些高等人士。”

  “爸爸,泰奥多尔先生是个贵族,而且他写信告诉过我说他很有钱。他的父亲在大革命前是德·索马维尔男爵。”

  听了这几句话,琪奥默先生就望着他的凶神恶煞般的太太:她正闷着一肚子的气,用脚尖敲击地板,阴沉沉地一句话也不说,而且她的愤怒的眼光也避免朝奥吉斯婷身上射去,似乎想将这件严重事件的全部责任都推给琪奥默先生,因为他并没有听从她的意见。不过她虽然装出很冷静的样子,当她看见琪奥默先生对这一件毫无商业气味的祸事采取这么温和态度的时候,她便忍不住叫了起来:“老实说,先生,您的弱点就是放纵您的女儿们……不过……”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琪奥默太太的谴责,使老商人宽下心来。不到一分钟,罗甘太太已经走了进来,望着这场家庭纠纷的三个主角。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的堂姐。”她带着袒护奥吉斯婷的神气说。

  罗甘太太有一个缺点,她以为巴黎一个公证人的老婆可以扮演时髦女人的角色。“我什么都知道了,”她又重复一句,“我是乘着诺亚方舟来的,像那只嘴里含着橄榄枝的鸽子[27]。这段比喻是我从《基督教的精华》[28]里看来的,”她转过身来向着琪奥默太太,“我这样比方也讨您的欢喜吧,我的堂姐。您知道,”她向奥吉斯婷微笑,“这位德·索马维尔先生是个可爱的人吗?今天早上他用大艺术家的手笔替我画了一幅人像送给我呢,这起码要值六千法郎。”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她轻轻地拍拍琪奥默先生的臂膀。老商人不由得高高地翘起了嘴唇,这是他特有的动作。

  “我同德·索马维尔先生很熟悉,”鸽子继续说,“最近半个月以来,他每晚到我家里做客,大家都欢喜他。他把一切痛苦都告诉了我,而且请我为他做说客。今天早上我知道他爱上了奥吉斯婷,他一定能够达到目的。呀!堂姐,不要把头乱摇,做出拒绝的样子,要晓得他就要被封为男爵了,皇上刚在沙龙里亲自封他为荣誉团骑士。罗甘被聘做他的公证人,知道他的财产状况。德·索马维尔先生有地产,享有一万二千里佛尔[29]的年金。你们知道吗?做他那种人的岳父是可以得到相当地位的,比方做一个区长之类,你们不是亲眼看到杜邦先生被封为伯爵和上议员,只因为他以区长资格恭贺皇上进入维也纳吗?啊!这件亲事一定成功。我崇拜他,我崇拜这样一个好青年。他对奥吉斯婷的所作所为,简直像小说里所描写的一样。奥吉斯婷,我的小宝贝,你会幸福的,谁都要羡慕你呢!我家里晚会的客人中,有一个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她是疯狂地崇拜德·索马维尔先生的。有些嚼舌头的人就说她是为了他才到我家里来的,好像一个过去的公爵夫人不应该到一个有百年历史的上等市民舍维来家里来似的。奥吉斯婷,”罗甘太太略为停顿之后接着说,“我看见过那画像了。天啊!多么美!你知道皇上也要看它吗?皇上笑着对副帅说,如果各国的国王到他的宫廷里来的时候,宫廷里的贵妇都像这样美的话,欧洲的和平就可以维持下去了。这岂不是最美妙的赞美词吗?”

  这一天开始时的暴风雨,结果就像大自然的风暴一样,最后带来了平静和晴朗的天气。罗甘太太运用了各种各样的说服方法,琪奥默夫妇的心肠虽硬,却经不起罗甘太太不断的和全面的进攻,终于让罗甘太太在某一点上获得了成功。在那个时代商界和金融界流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习气,喜欢和一些大官僚攀亲,这种风气使拿破仑的许多将军们大得其利。琪奥默先生当时坚决反对这种可卑的风气,他经常引用的格言是:一个女子如果要幸福,必须和她同阶级的男人结婚;一个向上爬的人迟早都要受到应有的惩罚;爱情是抵抗不住繁琐的家务的,必须一方有极坚强的品质,夫妻才能幸福,夫妻首先要能彼此了解,因此夫妻的一方不能比他方懂得更多的东西;一个懂得希腊文的丈夫配上一个懂得拉丁文的妻子就有饿死的危险。他自己创作了这类格言。他把这一类婚姻比作从前丝和羊毛混合起来的一种织物,结果羊毛总是被丝割断。可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虚荣心,琪奥默先生虽然是猫打球商店的精明强干的舵手,终于也在罗甘太太的花言巧语进攻之下屈服了。严厉的琪奥默太太更头一个表示她认为她女儿的恋爱从某些方面看来,确有正当理由可以不受前述格言的限制,而且她还认为可以在家里接待德·索马维尔先生,以便严格地观察他一下。

  老商人跑去找若瑟夫·勒巴,把一切情形告诉了他。下午6点钟,饭厅的玻璃屋顶下面聚集了几对男女:一对是罗甘先生和夫人,一对是青年画家和标致的奥吉斯婷,一对是很服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的若瑟夫·勒巴和已经不再头痛的维意妮小姐。整个饭厅由于画家的在场面显得更加光辉。琪奥默夫妇从中看出来两个女儿的终身都有了着落,而且猫打球商店的事业也将由有才干的人继承下去。晚餐将近终了,上末一道点心的时候,他们的快乐更达到了顶点,因为泰奥多尔把那一幅著名的室景送给他们,那幅画绘出了老店的内景,在这里他们曾经度过多少幸福的日子,而这幅图画就是他们上次到沙龙里去所未看到的。

  “这真是太客气了!”琪奥默高声说,“人家为着这东西肯出三万法郎哩!”

  “看哩,我帽子上的花边也画出来了!”琪奥默太太说。

  “还有这些摊开的呢绒,简直像真的一样,”勒巴也插上一句,“好像可以用手去拿起来。”

  “服饰和衣料画起来总是很好看的,”画家回答,“如果我们这些近代画家在描绘衣饰方面能够达到古典画家的成就,那就是天大的幸事。”

  “您对服饰和衣料感兴趣吗?”琪奥默先生嚷起来,“好呀!来握握手,我的年轻的朋友!既然您看得起做买卖的,我们就能够谈得拢了。何况做买卖的有什么地方该受人轻视呢?我们这个世界还是从做买卖开始的啦!亚当不是以一个苹果的代价把伊甸乐园出卖了吗?说起来这还不是一桩上算的买卖哩!”

  老商人乘着酒兴,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他很慷慨地开了香槟酒,让大家喝,他自己也灌了好几杯。青年画家被爱情迷糊了眼睛,竟觉得他未来的岳父母非常可爱。因此他也说些趣味高尚的笑话来讨他们欢喜,结果大家对画家的印象都很好。到了深夜,客人都走散以后,照琪奥默先生的话来说,“摆满了富丽堂皇的家具”的客厅里,琪奥默太太忙着从桌子走到壁炉,从烛台走到灯架,匆匆忙忙地到处把蜡烛吹灭。琪奥默先生把奥吉斯婷拉到一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向她说了下面一番话,因为凡是牵扯到金钱或者生意经,老商人总是能够立刻判断出利害关系来的:

  “我亲爱的孩子,既然你愿意,你就嫁给你的索马维尔吧,我让你把你的幸福的资本来做一次冒险。至于我,三万法郎是不能骗倒我的,在好好的一块布上东涂西抹就能赚三万法郎,这么容易得来的金钱,也会很容易地花出去。今天晚上我不是听见这个不知好歹的青年后生说:如果金钱是圆形的,为的是让人滚动吗?对于浪费的人,金钱固然是圆的。可是,对于节俭的人,金钱是扁平的,是可以一块块地堆积起来的。我的孩子,这漂亮的后生不是说要送马车和钻戒给你吗?他有钱,他把钱花在你身上,bene sit[30]!我一句话也没得说的。可是我给你的钱是辛辛苦苦地积攒下来的,我不能让他浪费在那些漂亮的大马车和那些不三不四的装饰品上。凡是乱花钱的人,永远不会富有。你的嫁妆只有一万银币,那是不够把整个巴黎买下来的。你如果想等待我以后再给你几十万法郎,他妈的,那是白等,我要使你等待的时间愈长愈好!所以我刚才把你的未婚夫拉到一边,我说服了他在结婚以后采取夫妻分别财产制,像我这种曾经使老郭克破产的人办这一点事情还不容易吗!我要监视他写下契约,而且要他把答应进给你的东西都写在契约上。好了,就这样吧,我的孩子,我在等着做祖父呢!我要在目前就照顾我的孙儿孙女哩!你必须向我发誓,以后凡是牵扯到金钱的事情,如果未征求过我的意见,你绝不可以签名。如果我太早了点跟着舍维来老爹到天上去,你必须发誓先来征求你的姐夫若瑟夫的意见,孩子,答应我!”

  “爸爸,我向您发誓,一定照您的话做。”

  听见他的女儿用温柔的嗓音说出这几句话,老商人在她的双颊上各亲了一个吻。这天晚上,两对恋人睡得几乎和琪奥默夫妇一样甜蜜。这个值得纪念的星期日过了以后的几个月,有一天圣路教堂里有两对迥然不同的婚礼在同时举行。一对是奥吉斯婷和泰奥多尔,他们浑身放射着幸福的光辉,眼中充满爱情,打扮得漂亮时髦,一辆声势显赫的马车在等待他们。另一对是维意妮和勒巴,他们和家里人坐着一辆漂亮的出租马车来,维意妮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打扮得很朴素,谦逊地跟在她妹妹的后面,好像是配合这场面的不可缺少的影子。琪奥默先生费尽了气力才得到教堂的同意,使维意妮的婚礼比奥吉斯婷的提前举行,可是他看见教堂里的上级和下级僧侣总是向最时髦漂亮的新娘说话时,又感到非常气愤。他听见几个邻人特别赞美维意妮的婚姻,说她有见识,说她的婚姻基础牢固,而且完全适合这一地区的要求。由于嫉妒,他们讥讽奥吉斯婷,因为她嫁给一个画家,而且这画家又是贵族,他们带着恐惧的口吻说,如果琪奥默这一家族有向上爬的野心,那么呢绒业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一个做扇子买卖的老商人还说:奥吉斯婷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被这个“败家子”的丈夫弄穷了。琪奥默老头不由得暗中[31]称赞自己的小心谨慎,老早就在夫妻财产契约里准备好一切。晚间,举行了一场豪华的舞会,随后又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宴,这种丰盛的晚宴在我们这一代已经逐渐罕见了。舞会和晚宴都在哥伦比路琪奥默夫妇的新厦里举行。宴会完毕以后,琪奥默夫妇就住在新厦里,勒巴先生和夫人乘着他们的出租马车仍旧回到圣丹尼街的老宅子里,继续主持猫打球商店的店务。至于陶醉在幸福中的画家,一直把他的亲爱的奥吉斯婷用臂膀拥抱着,他们的双人马车刚在三兄弟街停下来,他就急匆匆地将她抱起来,一直把她抱进他的被艺术所美化了的房间。

  泰奥多尔的强烈的爱情使一对新婚夫妇在整整一年中过着兴奋愉快的生活,他们头上蔚蓝色的天空,从来没有出现过乌云。对于这对恋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生活更轻松愉快的事情了。每天,泰奥多尔总找出一些新的令人快活的玩意儿,他喜欢换一种方式来享受爱情:他利用那种懒洋洋的休息,使他们的心灵升华到陶醉的境界,仿佛忘却了肉体的结合。在幸福中的奥吉斯婷没有思索的能力,只顺着幸福漂流:她自纵于婚姻所带来的、被准许的、神圣的爱情行为中,她还以为做得不够,她的天真质朴,使她不懂得半推半就的艺术,也不会像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那样撒娇,故意做些任性行为来驾驭丈夫。她爱得太厉害了,以致她从不计算将来,她以为这样甜蜜的生活永远不会终止。她认为自己就代表丈夫的一切快乐,她觉得很幸福,她相信这种永不磨灭的爱情就是她的最美丽的珠宝,就像她对丈夫的忠心和服从是一种永恒的魅力一样。爱情的幸福使她出落得更加美丽,于是就使她产生一种骄傲的思想,以为自己永远可以控制一个像德·索马维尔那样容易燃起热情的男子。因此她除了爱情的知识以外,并没有得到什么其他的知识。生活在这幸福之中,她依然是那个在圣丹尼街阴暗的角落里生长的少女,从来不考虑在她现在生活的环境里她应该学习些什么礼貌,什么知识和怎样的谈吐。当时她的言语只是用来表达爱情的,尽管她在言语中表现出一种机智和细腻,可是她的谈吐只是一般妇女深深钟情时的谈吐。有时奥吉斯婷偶然露出一些和泰奥多尔趣味不同的意见时,泰奥多尔就取笑她,就像我们取笑一个初学我国语言的外国人说错了话一般。

  可是,如果这种错误坚持不改的话,就使人厌倦了。因此,无论爱情如何炽热,在这个可爱的年头很快就过去以后,一天早上,索马维尔突然觉得他需要回到过去的工作和生活习惯上去。而且他的太太也怀孕了。于是他就重新和他的朋友们来往。当年轻的母亲辛辛苦苦地抚养第一个孩子的第一年,他果真努力工作;然而,有时他也回到社交界里散散心。他最常去的一家是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家里,这位公爵夫人终于能够把这位出名的美术家招引到她的家里了。当奥吉斯婷身体恢复,已经不受乳儿的羁绊而能够出外走动的时候,泰奥多尔受了虚荣心的驱使,想将他的美丽的太太带到交际场中,使人羡慕,使人嫉妒。于是在各家客厅里走动,依靠丈夫的声名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惹起妇女们的嫉妒,又成为奥吉斯婷的新的愉快生活。不过,这已经是她的婚姻幸福的回光返照。她已经开始伤害她丈夫的虚荣心了。不管如何努力,她时常透露出她的无知,她的言语的粗鄙和她的观念的狭隘。在大约两年半的时间中,索马维尔的性格屈服在恋爱的热情下面,一度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现在又慢慢地回到老路上去了。诗歌,绘画和令人陶醉的幻想在高尚的心灵中享有不可磨灭的权威。在这两年中,这些需要在泰奥多尔的雄心中并没有忍受饥饿,只不过这些需要找到了新的养料而已。等到画家走遍了爱的原野,等到画家像儿童一样贪婪地采摘了无数的玫瑰花和矢车菊,以致她的双手都拿不下的时候,情形就不同了。有时画家把他的最佳的作品的速写稿给她的太太欣赏,他的太太只喊了一声:“这真美!”活像琪奥默老头所能讲的。这种毫无热诚的赞美并不是出自内心的感受,却出于她对爱人的信心。奥吉斯婷认为爱人的注视比一幅最优良的绘画更好。她认为最崇高的东西,是崇高的爱情。最后,泰奥多尔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一个明显而残酷的现实,就是他的妻子是丝毫没有诗情画意的,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不了解他的性格,她和他的趣味不同,她不能和他一起快活,一起悲哀。她平凡地在现实世界里行走,而他却昂首于青天之外。普通的人是不能体会到泰奥多尔这种持续不断的痛苦的:由于他和奥吉斯婷被最亲密的感情结合着,他不得不时常抑制住他所最珍惜的思想的发展,他不得不将他受强大的创造力所刺激而产生出来的东西化为乌有。对于他,这种痛苦更加残酷,因为夫妻爱情的基本法则命令他们永远彼此不相瞒,永远使他们所想的和所爱的混合一致像水乳交融,大自然的意志是不能违抗的,正如生存的需要是一种社会的自然,也无法改变一样。索马维尔只好时常躲在他的和平幽静的画室中。他希望他的妻子多和一般艺术家接触,他认为这样也许可以改变她的心灵,使潜伏在她心灵中的、高贵思想的萌芽能够发展起来,一般高贵的心灵认为这种萌芽是先天地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的。可是奥吉斯婷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宗教徒,一般画家们的谈吐都引起她的反感。泰奥多尔第一次宴请许多画家时,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画家用非常轻薄的口吻说了一句俏皮话,这句俏皮话是她所不能理解,而且因为带有孩子气而抵消掉它的反宗教含义的:

  “可是,太太,您的天堂也许比不上拉斐尔的那副耶稣变容图那么美好吧?而我已经把这幅画看得厌了!”

  因此奥吉斯婷对这班人就采取了非常不信任的态度,这种态度画家们都感觉出来了,他们觉得她妨碍他们。受了妨碍的艺术家们是无情的,他们或者躲开,或者肆意嘲弄。琪奥默太太除了有其他各种可笑行动外,还有一种是过分强调她自己认为是已婚妇应有的那种庄严。奥吉斯婷虽然时常嘲笑她的母亲过于矫饰,然而奥吉斯婷自己免不了受她母亲的影响,有些地方显得过分古板。这些正经女人所免不了的过度的贞洁感,便被画家们用作铅笔画讽刺画的资料;这是些谑而不虐的嘲讽,泰奥多尔不能因此而发怒。即使这些玩笑更凶狠一点,也不过是他的朋友们对他的报复行为。可是他是个极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的人,不能没有反应。因此在不知不觉间他对他的妻子冷淡起来,而且冷淡的程度逐渐加深。要达到婚姻的幸福,必须攀登一座有着狭隘的山路和峭岩的高山。目前,泰奥多尔的爱情正从峭岩上滑跌下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所采取的古怪态度是对的,因为这是她不能领会他的心情的结果。他认为她不能了解他的某些思想和行为,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隐瞒。于是奥吉斯婷只好默默地忍受凄凉的痛苦。这些秘密的心情使他们夫妇之间垂下了一道日益加厚的帷幕。虽然泰奥多尔对他的妻子并不缺少关切和殷勤,可是以前他是将自己身心上的一切长处和最优美的言语举动全都献给奥吉斯婷的,现在却拿去给外人了,奥吉斯婷每发现这种景象就禁不住发起抖来。不久,她不得不相信外界那种认为男子的爱情不能持久的论调。她并不埋怨,只是她的态度等于谴责。

  结婚三年以后,这个年轻而漂亮的少妇,过去在婚礼中多么显赫辉煌,在生活中多么光荣和富有,曾经引起过多少无知的人的妒忌,现在落在绝顶的凄凉和痛苦中,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呆呆地沉思,她把过去和现在作比较,她第一次尝到了不幸的滋味。她决定勇敢地坚持妻子的本分,希望自己宽大的行为迟早可以使丈夫回心转意,可惜结果并不如此。有时索马维尔工作疲乏,从画室中走出来休息,奥吉斯婷来不及藏起手中的活计,就让索马维尔看见她很小家子气地在缀补夫家和她自己的衣服。她很慷慨地把自己的金钱供给她浪费的丈夫花用,从来不发怨言,可是她却竭力为亲爱的丈夫保存财产,她自己总是非常省俭,在治理家务中也尽量节约。可惜这种作风同艺术家们大大咧咧的性格丝毫不能相容:艺术家们在他们的生涯终了的时候,就已经充分地享受了人生,以致他们从来不去追查使得他们倾家荡产的原因。因此他们之间的分歧使他们的蜜月的灿烂光辉由逐步黯淡而到了完全黑暗的地步。在哀愁中的奥吉斯婷很久以前就听见她的丈夫用热烈的口吻说起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有天晚上,一位女友给了她一些既似好心又像恶意的忠告,告诉她索马维尔和这位名闻宫廷的美妇人间的关系很不正常。奥吉斯婷只有二十一岁,充满着青春和艳丽的光辉,竟敌不过一个年已三十六岁的妇人!在这充满欢乐的世界中,她觉得只有自己不幸到了极点,所有的宴会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片荒凉;她真不懂得以前她怎样能够使人崇拜她和忌妒她。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忧郁使她有了一种忍耐的温柔和哀怨的苍白。不久她就被最俊俏的男子们所追求,她并没有因此而动摇。倒是她的丈夫有时露出几句轻蔑她的话,使她失望到了极点。她慢慢地觉悟到:她所受的庸俗的教育,使她和丈夫疏远起来,阻碍了他们两个心灵间的完全结合。她爱泰奥多尔,她不怪他,她只怪她自己。她流下无数眼泪,她后悔莫及地承认世间上有质地不同的心灵的错误结合,正如有不同阶级和不同生活习惯的人的错误结合一样。想起新婚初期的幸福生活,她就懂得了过去的幸福的重大意义,在这段时期中能够收获这许多欢愉,这就等于整个的一生,以后的日子就必须要用不幸来抵偿了。然而她真诚的爱使她仍然抱着希望。她勇敢地在二十一岁的年龄重新开始学习,希望提高自己的心灵,至少要配得上她所敬爱的心灵。

  “如果我不是诗人,”她想,“我至少要懂得诗歌。”就像所有恋爱中的妇女都具有极大的决心和毅力一样,德·索马维尔太太也抱定决心,运用全部精力来改变自己的性格、举动和生活习惯。她贪婪地念了无数书籍,她鼓起勇气来学习,然而种种努力的结果,不过减轻了她的无知的程度。潇洒的风度和幽雅的谈吐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是从摇篮时期起就开始教育培养得来的。她能够理解和欣赏音乐,可是不能够很有韵味地唱一支歌。她看得懂文学,也理解诗歌的美,可是要能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修养则为时已经太晚,她的不听指挥的记忆力不许她这样做。她在交际场中能够欣赏别人的谈话,可是她自己说不出一句出色的话来。她的宗教观念和童年所沾染的偏见,妨碍她的智慧的彻底解放。最后,泰奥多尔的心中还对她有极深的成见,这是她所不能战胜的。每逢有人赞美他的太太时,泰奥多尔总是反唇讥笑那些赞美的人,他这样做是有一定根据的:他在太太的面前有极大的威力,以致奥吉斯婷看见他或者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就浑身哆嗦起来。她愈想讨好她的丈夫,就愈发手忙脚乱,她的聪明、她学来的本领,都在这种心理状态中化为乌有。甚至奥吉斯婷对丈夫的忠实,也使她的不忠实的丈夫讨厌,他硬说她的贞洁是缺乏感情的表现,仿佛要引导她去犯错误似的。奥吉斯婷为了讨他欢喜,不得不勉强地理智些,学习她丈夫那些放浪而疯狂的举动,尽量设法满足丈夫由虚荣心而产生的自私;然而她的牺牲得不到报酬。也许他们两人错过了心灵能够相互了解的时期。有一天,奥吉斯婷脆弱的心灵受到极严重的打击,使他们双方的感情似乎也要因此而决裂。她就单独一个人躲起来。然后她很自然地想道:回娘家去找寻安慰和征求他们的意见。

  于是一天清晨,她回到那所消磨了她的童年、平凡寂寞而且外表滑稽可笑的老宅子里去。看见那些十字窗,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那一天不就是从这个窗口里她送给他第一个飞吻吗?而今他在她的生命里所给她的光荣正和痛苦一样多。在老宅子里一切都没有改变,呢绒生意正在欣欣向荣。奥吉斯婷的姐姐继承了柜台上她母亲的老位置。忧愁的少妇碰到了她的姐夫,他耳朵后面夹着羽毛笔,忙得连奥吉斯婷的话也没有好好地听,周围正进行着伟大的总盘存工作,因此他对奥吉斯婷道了一个歉就走开去了。维意妮用相当冷淡的态度接待她的妹妹,因为声势显赫而坐着华贵马车的奥吉斯婷从来没有专诚来拜访过她,每次总是顺道下来坐坐,维意妮有点恨她。这一次看见奥吉斯婷大清早就到来,谨慎的勒巴夫人认为一定是为了钱的缘故,说话就特别小心起来,奥吉斯婷猜到她的用意,不由得微笑。画家觉得除了帽子上的花边以外,她的姐姐完全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确实是能保持猫打球商店的传统光荣的继承人。在午餐的时候,奥吉斯婷发觉有些老规矩变了:学徒们不必在吃餐末甜食的时候就离开餐桌,他们可以留下,而且参加饭后的闲谈。菜肴非常丰富,证明这家人家享用很富足,可是并不奢华。这些改变都应该归功于若瑟夫·勒巴的通达人情事理。奥吉斯婷又看见一些法兰西戏院的包厢戏票,她想起来的确每隔些日子就在这所戏院里遇见她的姐姐。勒巴太太的肩上披着一条华贵的开司米披肩,这条披肩质地的精美说明她的丈夫是怎样慷慨地照顾她。总之,这一对夫妇是跟着社会前进了。奥吉斯婷在店里消磨了大半天光阴,她觉得这对配合得非常适当的夫妇正在享受平等的幸福,这种幸福虽然没有高度的欢愉,可是也不受暴风雨的袭击,她深深地感动了。维意妮夫妇把生活当作经营企业,首要的任务是把买卖做好。她的丈夫对她并没有很热烈的爱情,她就用尽方法使他产生热爱。因此在不知不觉间若瑟夫·勒巴就对维意妮产生了尊敬和挚爱的感情,这种爱情由于孕育时间很长,所以也最能持久。在奥吉斯婷向他们诉说自己的苦情的时候,她的姐姐根据圣丹尼街的道德观念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奥吉斯婷不得不耐心听着。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瑟夫·勒巴说,“最要紧的是给妹妹提一些有用的意见。”

  于是精明的若瑟夫就冗长地对奥吉斯婷分析法律上和道德上有些什么根据可以帮助她脱离苦境,他简直把一项项的理由编了号,依照效用的大小把它们分类,就像为不同的商品品质分类一样,然后他把各种方法放在天平上称一称,权衡它们的利害轻重,最后强调只有采取最激烈的办法,才对奥吉斯婷有好处。然而奥吉斯婷的心中,还潜藏着她对丈夫的爱情,她一听到若瑟夫·勒巴说起用法律途径来解决的时候,潜伏着的爱情就以全部力量抬起头来,使她无法接受若瑟夫的意见。她向他们道过谢,就告辞回家,她的忐忑不安的心比未去请教他们时更加犹疑不决。于是她又决定到哥伦比街她父母所住的古旧的大厦里去,想将自己的痛苦告诉他们,她好像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乱投医求药,连老太婆的草方也想尝试一下。两个老人用非常真挚的热爱接待奥吉斯婷,使她深为感动。奥吉斯婷的访问是两个老人单调生活中一种极可宝贵的变化,使他们极端欢迎。四年以来,他们在生活中打发日子,好像一个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指南针的航海者。他们总是坐在火炉旁边,相互叙述限价时代的艰难,以及他们从前怎样购进呢绒,他们怎样避免破产,而老郭克又是怎样破产的。尤其是最末一件事更为他们所津津乐道,因为这是琪奥默老爹的马朗戈战役[32]。等到他们讲完了这些古老的诉讼案以后,他们又重温旧梦,谈到最赚钱的那几次总盘存,以及圣丹尼街的掌故等等。下午2点钟,琪奥默老爹跑到猫打球商店去视察一下,在归途中,他在每一家商店前面停下来,这些商店以前都是他的竞争者,现在都换了一些年轻的店主,他们都想拉拢老商人给他们一些带投机性的贴现,琪奥默依照自己的习惯,总是不会绝对加以拒绝。两匹诺曼底的良马在马厩里几乎要胖死,因为琪奥默太太只是在星期日才使它们拉她到教堂里去参加大礼弥撒。这对可敬的夫妇每星期宴请宾客三次。由于他的女婿索马维尔的力量,琪奥默老爹当上了军队服装咨询委员会的委员,琪奥默太太自从看见丈夫做了这么大的官以后,就决心要炫耀一下。他们的每一个房间里都堆满了金的和银的装饰品,到处摆设着的都是些很俗气而很值钱的家具,使一个即使是很简单的房间看起来也像一所圣堂。在整个大厦里,每一件细微的东西都体现出节俭和浪费的斗争,好像琪奥默老头连购买一只烛台也要投资一笔金钱进去似的。屋子里陈列的东西这么多,可以比得上一个百货商场,同时也说明了琪奥默夫妇生活的悠闲。在这些多种多样的东西中,索马维尔的那幅著名的图画占据了最高贵的地位,琪奥默夫妇每天要戴上眼镜把它瞧个十遍二十遍,这幅图画保存着他们过去忙碌而有趣的生活景象,是他们精神上的安慰。在这所大厦和所有的房间里,笼罩着衰老和庸俗的气氛,琪奥默夫妇好像远离了人群和人生所不可少的那些思想活动,搁浅在黄金的礁石上,这些景象使奥吉斯婷极为惊异;她现在所看到的是一个人生的后半生,前半生就是她在若瑟夫·勒巴那里所看到的,这是扰扰攘攘然而毫无作为的人生,机械地和本能地生活着,像海狸[33]一样。于是奥吉斯婷对自己的痛苦感到莫大的骄傲,因为这些痛苦的来源是十八个月无比的幸福,这些幸福抵得上一千个空虚的人生,她最怕这种空虚的人生。然而,她在父母面前并没有把这种刻薄的思想流露出来,她将自己所获得的新的风韵和娇媚尽量在双亲面前施展出来,使他们很愿意倾听她诉说家庭的苦情。老人家总是欢喜人家把心事告诉他们的,琪奥默太太觉得奥吉斯婷所过的是一种神话式的生活,她就盘根问底地把一切生活细节都查问清楚。她曾经一再开始读拉翁唐男爵的《北美游历记》[34],可是一直没有看完,现在她觉得女儿所说出来的比那本书里所说的加拿大野人的生活更加稀奇。

  “怎么,我的孩子,你的丈夫和一些裸体女人关起房门躲在房间里,而你竟然这么天真地相信他在绘画吗?”

  老祖母喊出这句话之后,就把眼镜放在活计上,抖动了一下她的短裙,合拢着双手,把手搁在被她的心爱的脚炉垫得高起来的膝盖上。

  “妈,所有的画家都需要有模特儿的。”

  “他向你求婚的时候倒把这些事情都向我们瞒得紧紧的。如果我早知道,我绝对不让我的女儿嫁给一个干这种职业的人。宗教是反对这些卑鄙的行为的,这是非常不道德的。你说他在晚上几点钟回家呀?”

  “大概在凌晨一两点钟……”

  一对老夫妇异常惊愕地我看着你,你看着我。“难道他赌钱吗?”琪奥默先生问,“在我从前的时代,只有赌徒才这么晚回家的。”奥吉斯婷噘了噘嘴唇,否定了她父亲的恶意猜测。

  “你每天晚上一定等得很苦吧,”琪奥默太太说,“不,你一定先睡了,是吗?等他赌输了钱回来,这个恶魔一定会把你吵醒的。”

  “不,妈,有时他回来的时候非常快活。在天气好的时候,他时常向我提议,叫我从床上爬起来,和他一起到树林里去。”

  “到树林里去,在这种时候?难道你住的地方这么狭小,他的卧房,他的大小客厅,他还嫌不够,非要跑到……这个坏蛋向你提出这些建议一定是想你受寒。他想把你扔掉咧!有谁看见过一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晚上像狼精[35]那样到处乱跑吗?”

  “妈,你难道不懂得吗?他需要刺激来发展他的天才,他最爱那些景色……”

  “景色?我倒要给他一些颜色[36]看看呢!”琪奥默太太打断了她女儿的话头嚷起来,“对这样一个人,你怎么能够敷衍他?首先,我就不喜欢他光喝白开水,这是不卫生的。为什么他看见女人吃东西就觉得讨厌呢?多怪的脾气!简直是一个疯子。你告诉我们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一个汉子不可能一声不吭就离开家,一直过了十天才回来。他对你说是到迪埃普[37]海边去画海吗?海有什么好画呢?他是对你白天说梦话。”奥吉斯婷正想开口为她的丈夫辩护,琪奥默太太做了一个禁止她开口的手势,旧的习惯的残余使奥吉斯婷不得不服从,琪奥默太太用冷酷的口吻高声说:

  “够了,够了,不要再对我提起这家伙了。他除了到教堂偷看你和同你结婚之外,从来也不踏进教堂一步。不信宗教的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你看琪奥默有什么事情瞒过我吗?他有接连三天不对我说一句话,而后来却像一只独眼喜鹊那样叽叽喳喳地废话连篇吗?”

  “我亲爱的妈妈,请你不要过分严格地批评那些上等人。如果他们的思想观念都和其他的人一样,那么他们就不能够称为天才了。”

  “好呀,让这些天才躲在家里不要结婚吧。怎么!难道一个天才使他的妻子受到痛苦,只因为他有天赋,就应该认为这也是件好事吗?天才,天才!像他那样整天说黑道白,专门打断人家的话头,在家吆五喝六,永远不让你知道拿什么主意好,强迫妻子跟着他,他喜则喜,他悲则悲,这些都算有天赋吗?”

  “可是,妈,这些想象力的真正意义是……”

  “什么是这些想象力?”琪奥默太太再一次打断她女儿的话头,“他倒真会胡思乱想哩!一个人没问过医生就突然间像个疯子般只吃蔬菜,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这是为了宗教,他的素食才对他有点好处,可是他像一个新教徒,一点宗教信仰也设有。有谁看见过像他那样爱马甚于爱自己的邻人的吗?有谁像他那样把头发烫得卷曲的像异教徒那样?有谁把塑像藏在纱罗下面?有谁像他那样白天关上窗门,点着灯来工作?哼!让我说,如果他不是出奇的不道德,他真配得上关在疯人院里。去请教陆罗先生吧,他是圣舒比斯教堂的神甫,把这一切都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定会告诉你,说你丈夫的行为不像一个基督徒……”

  “呀!妈!你难道相信……”

  “是的,我相信!你曾经爱过他,你看不见这一切,可是我,在他结婚的初期,我记得曾经在香榭丽舍大道遇见他,他骑着马,你猜怎么着?他一会儿飞快地放马奔驰,一会儿勒紧了马儿慢慢地一步一步走,我那时就想:‘这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

  “呀!”琪奥默先生搓着两只手高声说,“你和这古怪的家伙结婚时,我教你采用夫妻分别财产制,我做得可真对呀!”

  当奥吉斯婷很不小心地把丈夫使她受的真正委屈说出来时,两个老人家都气愤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琪奥默太太就提到离婚两个字。听到离婚,一直不大开口的琪奥默像突然间觉醒起来。一来他很爱他的女儿,二来打官司可以使他的无聊生活增加刺激,因此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他带头提出离婚要求,布置行动步骤,几乎展开辩论。他建议为他的女儿负担一切诉讼费用,他自告奋勇要去找法官,请律师,他简直要撼天动地。德·索马维尔夫人害怕死了,她连忙拒绝了父亲的建议,说她自己情愿忍受十倍的不幸,也不想离开她的丈夫,随后她就绝口不谈自己的烦恼了。两个老人家尽量安慰她,想用各种爱抚来抵偿她所受的委屈,然而丝毫没有用处,奥吉斯婷辞别她的双亲,她觉得要使智慧平庸的人正确地判断那些高超的人是不可能的事。她现在懂得了一个女人应该隐藏住自己的不幸,连父母也不要告诉,因为这些不幸是很难得到同情的。上层社会的风暴和痛苦只有那些生活在这圈子里的高贵心灵才能体会得到。在一切事情上,只有和我们同等的人才能判断我们。

  可怜的奥吉斯婷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痛苦地思前想后。学习对于她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学习也不能挽回丈夫的心。她找到了这些如火的心灵的秘密,可是她却缺少体现这些秘密的主要条件。她费尽了气力分担他们的痛苦,可是却不能分享他们的快乐。她厌恶了整个世界,因为在她的爱情面前,整个世界显得过分卑下和渺小。最后,她觉得她的一生是白过了。

  一天晚上,一个突如其来的思想袭击了她,宛如一道自天而降的光芒照耀着她的阴沉的痛苦。这种思想只有在像她那样纯洁而善良的心灵里才会产生。她决定要去会见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目的不是要向她讨回丈夫的心,而是想向她学勾引她的丈夫的技巧;同时也想使这位骄傲的时髦女人对一个母亲产生同情心——想感化她,使她帮助自己获得未来的幸福,正如她造成自己现在的不幸一样。于是有一天,羞怯的奥吉斯婷居然鼓起一阵超人的勇气,乘上马车,在下午2点钟的时候出发,想直入这位时髦女人的闺房,在下午2点钟以前,公爵夫人是不见客的。德·索马维尔夫人还未见过圣日耳曼郊区的那些古老而豪华的巨邸。当她走过富丽堂皇的接待室,登上宽宏阔大的楼梯,进入在严冬中仍然摆设着鲜花,布置得气象万千的客厅时,奥吉斯婷的心很痛苦地抽紧着。客厅的装饰表现女主人是从小在富贵丛中生长,或者过惯贵族生活的人,奥吉斯婷妒忌这种她自己从来梦想不到的风雅和华丽的布置,她感到气魄雄伟的气氛,她明白了为什么这所房屋对她的丈夫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当她走进公爵夫人的私室时,她不单妒忌,而且感到绝望,里面的家具和所陈设的毡绒和布帛的奢华,使她敬佩不已。在这里,凌乱也成为一种美,豪华的气象好像对于金钱表示轻蔑。一种好闻而不刺鼻的香气散布在这所温馨的房间中。窗外望出去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花园里绿树成荫,窗外的景致和房间里其余的陈设配合得非常和谐。这里一切非常诱人,丝毫没有市侩的气味。奥吉斯婷坐在那里等待的那所房间,更是女主人的全部天才的代表作。奥吉斯婷想从房间里散乱的物品中猜出她的情敌的性格,然而无论凌乱或者整齐,其中总有些无法看透的东西,使天真的奥吉斯婷觉得是她所不懂的。她所能够肯定看出来的,就是以女人而论,公爵夫人是一位高超的女人。于是奥古斯汀就产生了一种悲痛的思想。“唉!难道对于一个艺术家,”她想,“一颗单纯而充满爱情的心真的不能让他满足吗?难道为了使这些强大的心灵在比重上保持平衡,真的需要把它们和同样强大的女性心灵结合起来吗!如果我成长得和这个迷人美人鱼[38]一样,最低限度在我们斗争的时候,我们的武器可以相等呀!”

  “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这句冷酷而简短的话,是隔壁闺房里公爵夫人低说的,被奥吉斯婷听见了,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可是这位太太就在外面。”奥吉斯婷听见侍女回答。

  “你真是疯了,请她进来吧。”公爵夫人的噪音变得柔和,她改用亲切而有礼貌的口吻回答。显然,她希望人家能够听见她。

  奥吉斯婷很羞怯地向前走。她瞧见这间清新的闺房深处,公爵夫人矫情地躺在一张绿天鹅绒的无背长沙发上,一大幅黄色里子的白沙罗打着柔软的褶皱,在长沙发周围环绕成半圆形,而她就躺在圆形的中心。顶上用镀金铜饰很艺术化地撑挂起来,成为一个华盖,公爵夫人就在下面休息,看起来好像一尊古代雕像。深色的天鹅绒使她的诱人程度有增无减。一道朦胧的光线不像是光,而像是她的容光的反映,烘托着她的美。一些罕见的鲜花在最名贵的赛佛瓷花瓶[39]里昂起脸儿,发散着清香,惊异的奥吉斯婷望着这些景象,轻轻前进,她走得那么轻,以致公爵夫人不留意她已到来,使她能够窥见公爵夫人的一个眼色,这个眼色是使给旁边一个奥吉斯婷还未看见的人的,意思好像是说:“留在那,你可以看见一个标致的姑娘,也可以使我在接见她时不至于过分沉闷。”

  看见了奥吉斯婷,公爵夫人就站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太太,我怎么能够有福气使您光临舍下?”很娇媚地微笑着说。

  “何必这么虚伪?”奥吉斯婷心里想,嘴里没说什么,只是把头低了下来。

  奥吉斯婷不作声是迫不得已的,她看见房间里有一个多余的第三者,这个第三者是军队中一个最年轻、打扮最入时、身体最健美的上校。他的半平民式的服装使他的优美的体格显现出来。他的脸上充满了青春活力,而且极富于表情,上唇上像黑玉那样黑的小胡子尖尖地向两旁翘起,下颌长满了浓密的短须,两颊的颊髯很小心地梳理过,加上一头蓬蓬松松而浓密的黑发,使他显得更加神采焕发。他在玩弄着一条马鞭,露出轻松随便和自由自在的神气,同他脸上满足的表情以及着意的修饰配合得很调和,穿在纽洞上的缎带[40]漫不经意地打着结,他仿佛对于自己的漂亮,比对于自己的军人气概,更觉得自傲。奥吉斯婷望着公爵夫人向那军官瞟了一眼,公爵夫人懂得了她的全部恳求。

  “那么,再见吧,戴格蒙,我们在布洛涅森林[41]里再见。”

  这几句话从美人鱼嘴里说出来,好像他们在奥吉斯婷未来以前早已约好似的。她一面还用威胁的眼光朝青年军官望着,因为青年军官正在用钦羡的眼光注视着那朵谦逊的花儿,她和骄傲的公爵夫人正好构成鲜明的对照。年轻的军官于是一言不发地鞠了一个躬,用长靴的后跟转了一个身,风度潇洒地走出了闺房。这时候,奥吉斯婷窥见她的情敌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光注视着走出去的漂亮军官,这种微妙的表情是逃不过女子的眼光的。奥吉斯婷非常悲痛地想:这一次一定是白来了,这个虚伪做作的公爵夫人过分喜欢恭维,她的心一定是缺少同情和怜悯的。

  “夫人,”奥吉斯婷哽咽着说,“我现在来向您所做的请求,您一定会觉得很特别,可是我受了失望的驱使,不得不这样做,您一定会原谅我。我现在已经知道得太清楚为什么泰奥多尔特别欢喜您这里,而不是任何别的地方;我也知道得太清楚为什么您能够使他这么崇拜您。唉!我只要用脑子想一想,我就能够把一切都用过于充分的理由解释清楚。可是我热爱我的丈夫,太太。两年的眼泪并没有从我的心坎上洗去他的面影,虽然我已经失去了他的心。绝望使我疯狂,我竟起了和您较量一下的大胆的念头。现在我到您这儿来,就是要向您请教:我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战胜您呀,夫人!”奥吉斯婷热切地捉住她的情敌的手,公爵夫人并不阻止她。“如果您能够帮助我赢回德·索马维尔的——我不敢说是爱情,就说是他的友情吧,我将用千百倍的热诚为您向上天祈求幸福,像我所从来为我自己所做过的那样。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您身上。啊!请告诉我,您到底怎样能够获得他的欢心,使他忘记了我们结婚初期的那些……日子……”说到这里,一阵控制不住的呜咽使奥吉斯婷停了下来。她对自己的软弱感到又羞又恨,赶快用手帕掩住脸儿,眼泪一下子就把手帕湿透了。

  “您难道是一个小孩子吗?我的亲爱的小美人儿!”公爵夫人说。眼前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景象把她迷惑住了,这个也许是全巴黎最纯洁的人儿对她的恭维感动了她,她把奥吉斯婷的手帕拿过来,亲手为她揩拭眼泪,同时带着优雅的怜悯的表情,嘴里喃喃地发出一些含糊的单音节的话来抚慰她。沉寂了一分钟以后,那个时髦女人把自己的显得特别高贵和富有权威的双手,握住了可怜的奥青斯汀的两只标致的手,用温柔而亲切的口气对奥吉斯婷说:

  “如果我给您忠告,第一个忠告就是劝您不要这样哭泣:因为眼泪使人变丑。对于这些能够损害我们的各种忧虑,我们必须下定决心加以消灭,因为爱情不会长远停留在痛苦的床上的。最初,轻愁确能增加一种妩媚,可是,它终于加深了脸上的皱纹,毁灭了一切面貌中最可爱的面貌。而且我们的专制魔王为了满足自尊心,也希望他们的奴隶经常露出快活的模样。”

  “啊!夫人,关键不在于我感觉不出这一点。眼见一个以前充满爱情和欢乐的光辉的脸儿,一旦变作憔悴、苍白、冷淡,怎能无动于衷呢?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控制我自己的心。”

  “那就更糟了,亲爱的美人儿。但是,我相信我已经知道了您的全部心事。首先,您必须弄清楚一点,如果您的丈夫对您不忠实,我并不是他的同谋者。我要他到我的客厅里来是为了自尊心的缘故,因为他是个著名的艺术家,而且不到任何人家里去。我已经太爱您了,我不愿将他为我所做的种种傻事全部告诉您。我只告诉您一件,因为这一件也许能够帮助您使他回心转意,也可以帮助我惩罚他对我的狂妄态度。他迟早会连累我的。亲爱的,我太认识这个社会了,我可不愿无条件地跟随一个那样有才能的人。您该明白:让这些人来追求我们是好的,可是如果和他们结婚,那就犯了严重的错误!我们这批女人,应该崇拜天才,应该把他们当作一出戏那样欣赏,可是千万不要和他们共同生活!呸!和天才一起生活,就等于不坐在包厢里欣赏那动人的歌剧,却跑到后台去看那布条的机关。可是对您来讲,不幸已经成为事实,我的可怜的孩子。那么,您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武装起来,反抗他的专横。”

  “啊,夫人!在没进这房间,没见到您以前,我就发现了一些我所意想不到的技巧。”

  “那么,您有空就来看我吧,过不了多少日子,您就能掌握这门玩意儿虽小却相当重要的科学了。对于愚笨的人,外表就是生命的一半;而许多有天赋的人,从这一方面而言,不论他们有多大的天才,都是些笨蛋,我敢打赌,您对于泰奥多尔,一定是从来不拒绝他任何要求的,对吗?”

  “夫人,难道对于自己所爱的人,还能有办法拒绝他的要求吗?”

  “可怜的傻瓜,我简直要佩服您的天真和不懂事了。要知道如果我们爱上一个男子,特别是这个男子是我们的丈夫的时候,我们越爱得厉害,就越发不应该让他知道我们热爱的程度。因为。凡是爱得厉害的人,总是受制于对方的,总是或迟或早要被对方所遗弃的。谁要占上风,谁就应该……”

  “怎么,夫人!难道一个人还要隐瞒欺骗,用心机、使巧计、虚伪做作,装出一副假面具,而且还要永远这样做吗!啊!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活下去呀!难道您能够……”她嗫嚅着,说不下去了,公爵夫人微微笑着。

  “亲爱的,”公爵夫人很严肃地说:“婚姻的幸福从来就是一种投机事业,一种必须特别小心的买卖。如果我和您谈的是‘婚姻’,而您对我说的是‘爱情’,那我们不久就谈不下去了。我告诉您吧,”她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继续说,“我曾经和当代的几个大人物接近,这些人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凡是结了婚的,所娶的妻子都是毫不足道的女人。呃!就是这些女人统治着他们,像皇上统治着我们一样,而且即使这些女人的丈夫不爱她们,至少也尊敬她们。我相当喜欢打听秘密,特别喜欢打听那些和我们有关的秘密,为的是想从这里找出一些道理来。这些平凡的女人有一种才干,她们善于分析丈夫的性格,她们不像您那样被丈夫的天才所吓倒,她们很乖巧地找出丈夫所欠缺的品质,也许她们本身具有这种品质,也许她们假装具有,她们把这些品质尽量在丈夫眼前显示出来,结果慑服了她们的丈夫。您必须懂得:这些似乎很高超的心灵,总有一线空隙可以供我们利用。只要下定将他们收服的决心,始终不离开这个目标,将我们的一切行动、思想和魅力都放在这个目标上,我们就能够收服这些狂放的心灵,而正因为这些天才的心思是变幻不定的,我们就在这点上,有法子可以影响他们。”

  “噢,天呀!”奥吉斯婷很惊骇地叫起来,“这才是人生——这是一场战斗……”

  “在这场战斗中我们还要经常占上风,采取攻势,”公爵夫人笑着接下去说,“我们的能力是虚假的,因此永远不要让一个男人看不起您。如果我们跌倒了,那就要用很卑鄙的手段才能爬得起来。到这里来,”她加上一句,“我给您两个可以牵着您丈夫鼻子的方法。”

  她微笑着站起来,带领这个学习驭夫术的天真的小学生穿过她的小小的迷宫,到了一个可以通向客厅的暗梯旁边。公爵夫人一面打开门上的暗锁,一面站定下来,用一种无可比拟的细腻和优美的眼光朝奥吉斯婷望着。

  “瞧!我的丈夫德·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很爱我,可是除非得到我的允许,他不敢从这道门里跑进来。而他是惯于指挥千军万马的一个人,能够勇敢地冲锋陷阵,但在我的面前……他害怕。”

  奥吉斯婷叹了口气。她们到了一间布置华丽的画廊里,公爵夫人把画家太太带到泰奥多尔以前画的琪奥默小姐的画像面前。看见了自己的画像,奥吉斯婷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我早知道它不在家里了,”她说,“可是……在这里!”

  “亲爱的,我逼他把这幅画送来,无非是想试试看一个有天赋的人到底能够愚笨到什么地步。或迟或早我会把这幅画还给您的,因为我从未料到我能庆幸地既有临本,又有真迹。我们继续谈我们的,我会叫人把画送到您的马车里去。如果得着这件法宝,您还不能天长地久地控制住您的丈夫,那么您受的委屈也是活该的了。”

  奥吉斯婷拿起公爵夫人的手亲吻,公爵夫人很亲热地把她紧紧抱住,吻她,态度愈是亲热,愈是很快第二天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这一次会见对于一个不像奥吉斯婷那样有坚强道德的女人,可能从此就断送了她的天真和纯洁。可是对于奥吉斯婷,公爵夫人所教导的秘密可能很有用,同时也很有害,因为这些上流社会的虚伪哲学,和奥吉斯婷的道德、若瑟夫·勒巴的狭隘的理智,以及琪奥默太太的庸俗见解,都是根本上不能相容的。这就是在人生中犯了最轻微的错误而陷入尴尬情形时所产生的奇特结果!奥吉斯婷这时候好像阿尔卑斯山[42]上遇着雪崩的牧人,如果他稍微迟疑,或者倾听同伴的呼喊声,他就免不了要死亡。在这种严重关头,心灵或者粉碎,或者硬化起来。

  德·索马维尔夫人回到自己家里,情绪的激动是无法描写的。她同德·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谈话的结果,使她的心里浮现了许多互相矛盾的思想。她像寓言里的羊,当狼不在时,就充满了勇气。她决定冒险,定下非常完善的行动计划。她想出了千百种撒娇献媚的策略。她要雄辩滔滔地对她的丈夫说话,可是只有在远离丈夫的时候,她才能恢复女子固有的口才,一想到她丈夫的坚定而明朗的眼睛,她就哆嗦起来了。她向仆人询问先生在不在家的时候,几乎声音也发不出来。知道他不回家吃晚饭,她就觉得说不出地快活。她好像一个被判死刑的犯人在上诉,只要能够拖长一些时间,不管这时间多短,对于她就好像是整个的一生。她把画像放在房间里,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她的丈夫。她觉得这一次努力将决定她的整个将来,因此她的心坎里充满希望的恐怖,以致她听见任何声音都会战栗起来,连室内座钟走动的声音似乎也因为向她报告时刻而增加她的恐怖。为了消磨时间,她想出种种花招。她刻意修饰,将自己打扮成和画像里的模样一式一样。她懂得丈夫的不安定的性格,她将房间用灯光照耀得格外明亮,她知道丈夫回家时一定会被好奇心驱使到她的房间里来。

  午夜的钟声响了,突然间听到马车夫的吆喝声,大门打开了。画家的马车在静寂的院子里的石板路上滚动。

  “房间里这么亮是什么意思?”泰奥多尔走进他太太的房间时用快活的声调问。奥吉斯婷很乖巧地抓住这个有利时机,跳上去搂住丈夫的脖子,把画像指给他看。画家顿时像一块石头似的呆住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望着奥吉斯婷,一会而望着足以说明一切的画像。吓得半死的奥吉斯婷偷偷地窥视她丈夫的前额,这个前额正在逐渐转变,已经变得非常可怕,一条条的皱纹多起来了,像云层般凑拢来了。当她的丈夫用冒出火来的眼光和非常阴沉的声音质问她时,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在血管里凝固了。

  “你从哪里得来这幅图画?”

  “德·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还给我的。”

  “是你问她讨的吗?”

  “我根本不知道这幅画在她那里。”

  这个天使的温柔的声音,或者说她的富有魔力的幽怨的声音,也许可以感动一些杀人的生灵,却不能感动一个虚荣心受到损害而苦恼万分的艺术家。

  “她干的好事!”画家大发雷霆地吼嚷,“我要报复,”他一边说一边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我要使她丢尽脸皮!我要画她,我要把她画成梅莎莲[43]晚上从克劳特的宫殿跑出来的样子。”

  “泰奥多尔……”奥吉斯婷用半死不活的声音说。

  “我要杀死她。”

  “我的天!”

  “她爱上了骑兵上校这小子,因为他骑马骑得好……”

  “泰奥多尔!”

  “呸!不要管我!”画家用一种近乎怒吼的声音对他的妻子说。

  这个丑恶的场面没有详细叙述的必要,因为到了后来,画家在盛怒中的言语行动,在一个不像奥吉斯婷那样年轻的妇女看来,一定会以为他疯了。

  第二天早上8点钟,琪奥默太太突然来找她的女儿,发觉她的女儿脸色苍白自,双眼红肿,头发散乱,手里拿着一条浸透了泪水的手帕,呆呆地望着散落在地板上的撕得稀烂的画布碎片和被敲成一片片的一个巨大的金色画框的残骸。悲痛得几乎失去感觉的奥古斯汀只用那一个绝望的手势指了指地板上那堆凌乱的东西。

  “这可能是一个重大的损失,”猫打球商店的皇太后高声说,“画是画得真像,这是事实,可是我知道马路边有一个专门替人家画像的人,每画一幅只要五十个银币。”

  “噢!妈!”

  “可怜的孩子,你舍不得花钱吗?你做得对!”琪奥默太太根本误解了奥吉斯婷望她一眼的意思,“算了,孩子,世界上只有母亲最爱你。我的宝贝,我一切都猜出来了,把你的委屈告诉我吧,让我来安慰你。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这个男人是个疯子吗?你的贴身侍女把许多事情都告诉我了……他真是一个恶魔!”

  奥吉斯婷把一个手指按在苍白的嘴唇上,好像哀求她的母亲不要再说下去。经过这可怕的一夜,她的不幸遭遇已经使她生出一种耐心忍受的力量,这种力量从其效果而言,是超出于人类精力之外的,这是妇女独有的一种天赋,只有母亲们和在恋爱中的女子能够产生这种力量。

  在蒙马特尔[44]公墓存一个圆柱形的墓碑,上面记载着德·索马维尔夫人在27岁时死亡。这个尤物生前的一个朋友从这几行简单的碑铭中看到了她一生的最后一幕。每年,在11月2日这个庄严的日子,这个朋友从这座新坟前面经过,心里总要疑问:是不是只有那些比奥吉斯婷更加坚强的女子,才能受得住天才的强有力的拥抱。

  “生长在幽谷里的微贱而谦逊的花朵,”他想,“如果被移植到和天空比较接近的地方,也许就要死亡,因为这些地方经常有暴风雨和炎热的阳光。”

  1929年10年,马伏里耶

  * * *

  [1]波希米亚最早跟威尼斯人学会烧玻璃。波希米亚玻璃表示玻璃古老及质地坚固。

  [2]嘉哈嘉拉(Caracalla,188—217),罗马暴君,杀死自己的兄弟和两万多人,自己也遇刺而死。其发式是发短,浓密而卷曲,像黑人的头发一样。

  [3]大卫(Louis David,1748—1825),拿破仑的首席画师,古典画派的首领。提倡仿古,好绘希腊、罗马时代的人物。

  [4]拉斐尔(S.Roha?l,1483—152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艺术家。

  [5]吊窗绰号“断头台窗”(la fenêtre à guillotine),因为窗子由嵌槽中落下,像断头台的刀。

  [6]韩堡(A.Humboldt,1769—1859),普鲁士著名生物学家。电鳗是北美洲的河鱼。

  [7]居维埃(G.Cuvier,1769—1832),法国著名生物学家。

  [8]法国大革命初期,国民议会政府执政期间,曾因共和政府所发行的纸币价值日渐低落,于1793年5月4日下令限定小麦、面粉及其他粮食的最高价格。所有粮食商人都应将存货登记,并依照限价在市场出售。抬高物价或储粮超过一个月用量以上者处罚。这就是“限价时代”。

  [9]沙拉是一种冷餐菜。

  [10]丝袜质地轻软,“粗重的丝袜”可见质地粗劣。

  [11]勒·拉瓜(C.le Ragois,死于1683),很平庸的历史书作者。

  [12]嘉年华节(Carnaval),天主教的狂欢节,始自三王来朝节,结束于封斋节,在这期间有化装游行等种种狂欢。

  [13]《杜格拉斯的伯爵希波利特》和《郭明热伯爵的回忆录》是17世纪很流行的两部爱情小说。

  [14]拉特哈普修道院(La Trappe),设立于1140年,院中教规非常严厉。

  [15]指“罗马大奖金”,分建筑、雕塑、绘画、刻板、音乐五种奖金,获奖者可以留学罗马三年,以资深造。

  [16]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1475—1564),意大利著名雕刻家。

  [17]提香(Titian,1488/1490—1576)、拉斐尔、达·芬奇(Leonard de Vinci,1452—1619),都是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大画家。

  [18]19世纪初期,绘画分成古典和浪漫两派。古典派以大卫为首,热烈推崇希腊、罗马时代的艺术,提倡仿古,重视画面线条的简洁,轻视色彩。吉洛德就属于古典派。浪漫画派反对盲目迷信古代艺术,追求“真正的现实”,认为客观现实的一切,不论美丑都可入画;重视色彩和明暗的效果,内容取材于近代的人物。浪漫画派的领袖是德拉克洛瓦(E.Delacroix,1799—1863)。直到1830年以后浪漫画派才逐渐得势,古典画派的势力逐渐衰落。

  [19]风俗画,指反映日常生活的绘画。

  [20]拿破仑金币,雕有拿氏像的金币,每个值二十法郎;双拿破仑金币,每个值四十法郎。原文直译是:“用双拿破仑金币铺满了这两幅画”,意思是高价收购,不用法郎而用金币做计算单位,以示价值昂贵。

  [21]原文是Théa?de,指古埃及的上埃及部分,相传早期的基督徒隐遁于此,这里是指猫打球商店,仿佛与世隔绝。

  [22]这种纸张尺寸很大:0.44m×0.34m。

  [23]《灰姑娘》,原是一篇著名童话,作者贝洛(Ch.Perrault,1628—1703),后经很多人改编成剧本或歌剧。这里是指于1810年12月首次上演的一出歌舞杂剧,改编得很庸俗,很配小市民的胃口。

  [24]塞拉东(Céladon)是法国作家杜尔菲(1568—1625)所著小说《阿丝特莱》(Astrée)中的男主角,是一个懦怯、平庸而用情专一的丈夫。

  [25]从比较身材起,很容易移到婚姻问题上去,例如可以说:“你们真是一对”等等,所以是“准备性”的。

  [26]参加弥撒时有些妇女是披着头纱或面网的。

  [27]《圣经·旧约》里说:当洪水泛滥时,希伯来的族长诺亚率领全家人连同家中的牲口登上方舟逃难。方舟在水上漂流了几昼夜之后,水势似乎低落了些,就放出一只鸽子出去试探。鸽子含着一枝橄榄枝飞回来了,证明已有陆地浮出水面。这里罗甘太太自命为“鸽子”是以和事佬自居。

  [28]《基督教的精华》(Le Génie du christianisme)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先驱夏多布里昂(F.-R.Chataubriand,1768—1848)的名著。马克思非常不喜欢夏多布里昂,说:“这是一位永远叫我感到厌恶的作家。”(马克思1873年11月30日致恩格斯书)

  [29]里佛尔(Livre),法国古币名,后为法郎所代替。一万二千里佛尔在当时是一个巨数。

  [30]bene sit,拉丁文,意思是:“但愿如此”,“很好”。

  [31]暗中(in petto),原文是意大利文。

  [32]马朗戈(Marengo)是意大利的一个小村,1800年6月14日拿破仑率领法军大败奥地利军队于此。这是拿破仑的著名战役之一。这里等于说:老郭克的破产是琪奥默的大胜仗。

  [33]海狸产于欧洲和北美洲,精于筑巢,能够用泥土和木头建造成一间间小屋模样的巢穴。

  [34]拉翁唐男爵(baron de la Hontan,1666—1715),法国军人,于1683年至1691年游历加拿大,写了一本《北美游历记》,1703年出版于海牙,一再重版。

  [35]依照迷信,中国有狐狸精,法国有狼精(loup-garou),不过狐狸精是狐狸变人,狼精却是人变狼。

  [36]原文是acene,本义是“出”(剧本)、“场景”,亦有“景色”、“吵架”等意义。奥吉斯婷用的是“景色”意义,琪奥默太太一语双关,用作“吵架”解。上海话:“给他颜色看!”是威胁语,这里我们也借用“景色”、“颜色”表达这个双关语。

  [37]迪埃普,法国塞纳滨海省的城市,面对英伦海峡,是避暑胜地。

  [38]希腊神话中,海妖赛伦人首鱼身,美貌善歌,舟子循声前往,即触礁而亡。

  [39]赛佛(Sèvres),地名,近凡尔赛,所产瓷器甚为有名。

  [40]凡是获得荣誉团勋章的人,都在左襟纽洞上结一段红色小缎带,以作表记。

  [41]布洛涅森林(bois de Boulogne),巴黎著名的森林公园,是良好的散步场所。

  [42]阿尔卑斯山,欧洲最高的山脉,其顶峰勃朗峰(Mont Blanc),高4807米,位于法国。

  [43]梅莎莲(Messaline)是罗马皇帝克劳特一世的第一个妻子,以奢侈放浪著名,公元48年被杀。

  [44]蒙马特尔(Montmartre),巴黎的一个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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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的父亲是个“圣伯尔纳种”,我的母亲是个“柯利种”,可是我是个“长老会教友”。我母亲是这样给我说的。这些微妙的区别我自己并不知道。在我看起来,这些名称都不过是些派头十足可是毫无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