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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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还没有到,白昼已经过去的那段时间,对于心地易于开朗的人,是最为愉快的时分。那时候,傍晚的微光在一切物件上投射柔和的色彩和奥妙的反光,使人陷入那种和光与暗的角逐朦朦胧胧相结合的梦幻里。这种时刻多半笼罩着一片寂静,对于凝神沉思的画家们尤为可贵,他们因无法继续工作,便放下画笔,倒退几步,品评自己的作品。作品的主题使他们陶醉,主题所产生的感情涌现在天才的心灵里。有谁如果在这种诗意的梦幻时分未曾坐在友人身边沉思冥想过,就很难领会这种时分无可形容的好处。运用明暗配合的画法,艺术上用来使人信以为真的一切物质的手段都消失了。如果画的是一幅人像,画里的人物仿佛说起话来,走起路来。黑暗真的成为黑暗,明亮真的变成明亮,肉体有了生气,眼睛活动起来,血液在脉管里奔流,布帛闪耀发光。加上想象力的帮助,使人只觉得作品的完美。这种时候是幻觉统治着一切的时候,也许幻觉正在和黑夜一起升起呢!对于思想来说,幻觉不就是我们的梦境所装点的一种黑夜吗?在这种时候幻觉展开她的双翼,把心灵带到幻象的世界里,带到充满情欲的世界里。在那里,画家忘记了现实世界,忘记了昨天、明天、将来、一切,以至他的不幸,善或是恶。就是在这种富有魅力的时分,一个专心致力于艺术的富有天赋的年轻画家,爬上一架双面的梯子,品评自己的一幅将近完成的作品。这是一幅又高又大的画,画家是站在梯子上绘制的。在梯子上面,他真心诚意地欣赏和批评自己的作品,沉思着,深深地陷入那种使心灵迷惑、飞升,而且得到爱抚和慰藉的幽思默想里。他的幻想大概继续了很久。黑夜已经来临。也许是他下梯时不小心,也许是他自以为站在地板上而把脚踏了一个空,他自己已记不清楚了,总之发生了一件意外:他从梯子上跌了下来,脑袋撞在一件家具上,失去了知觉。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昏迷状态中过了多久,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把他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过来。他张开了眼睛,一道强烈的光使他赶紧把眼睛又闭上。他迷迷糊糊地似乎听见两个妇人的低语声,他觉得他的头被捧在两只年轻而羞怯的手中。过了不久他完全恢复了知觉,从一盏老式的所谓“两面透风灯”的灯光中,他瞧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极端惹人喜爱的年轻姑娘的头。这种头部通常认为只能在图画里有,可是如今突然显现在他的眼前,把艺术家理想中的美好的典型化为现实。这位不相识的姑娘的脸庞可以说是属于普鲁东[1]画派的那种纤细而娇柔的类型,同时带有吉洛德[2]所绘画的人物脸上的那种诗意:两颊的鲜丽,眉毛的匀称,线条的明晰,脸部轮廓上处处显现出来的处女的纯洁,使这位年轻姑娘成为最完美的典型。她的身体柔软窈窕,体态纤弱。服饰简朴洁净,使人猜不出她到底是富有还是穷困。画家在恢复知觉以后,曾经用惊奇的眼光表示自己的赞美,然后结结巴巴地用含糊的语句道了谢。他觉得前额上有一条毛巾紧压着,而且除了画室特有的气味之外,还嗅着强烈的乙醚[3]气味,显然这是拿来使他苏醒的东西。最后他才看见一个样子像旧政体时代[4]的侯爵夫人似的年老妇人,手里拿着灯,正在告诉那年轻姑娘应该怎样做。

  “先生,”画家还未十分苏醒的时候,曾经提出过许多疑问,年轻姑娘现在告诉他,“我妈和我听见您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好像听见您呻吟了一下,随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害怕发生什么意外,赶紧跑到楼上来。幸喜您的门上插着钥匙,我们就开门进来,看见您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我妈跑去找了一切必需的东西给您制成一块压顶布,使您苏醒过来。您跌伤了前额,在这里,您觉得疼吗?”

  “我现在觉得了。”他说。

  “呀!没有多大关系,”年老的妇人说,“您的头恰巧撞在这具人体模型上。”

  “我觉得好得多了,”画家回答,“我只要雇一部车子回家就行了。看门人的女人会给我找到一部车子的。”

  他想再次向两个不相识的女人道谢,可是他每说一句,那位年老的太太总用下面的话打断他:

  “先生,明天记着弄些水蛭虫来吸血[5],或者想法子放放血,喝几杯药酒,当心自己的身体,跌伤是很危险的。”

  年轻姑娘暗地里望望画家,望望画室里的绘画。她的举止和眼色都非常得体,一点没有失礼的地方。她好奇的张望好像是漫不经心的闲眺,她的眼睛里充满那种妇女们常常流露出的对于他人一切不幸的关切。两个陌生妇女好像专心照顾跌伤的画家,似乎忘记了画家的作品。等到画家告诉她们他已经完全复原之后,她们就告辞了。临走的时候,她们还很细心地检查他的伤处,这种关怀丝毫没有装腔作势或者过于亲热的地方,她们并没有向他轻率地提出一些不应问的问题,也没有鼓励他去和她们结识。她们的行为完全出乎自然而且非常优雅。可是她们高贵而质朴的举止当时并没有十分引起画家的注意,直到后来他回忆起事件发生的前后经过,他才为之感动非常。她们从画家的画室走到底下一层楼的时候,年老的女人低声喊道:“阿黛拉伊德,你忘记把门关上了。”

  “那是为了救我的缘故。”画家插上去说,脸上露出感谢的微笑。

  “妈,你刚才也下来过呀。”年轻的姑娘回了一句,脸红起来。

  “我们陪您下楼去,好吗?”少女的母亲对画家说,“楼梯很暗哩。”

  “谢谢您,太太,我觉得好多了。”

  “当心扶着栏杆!”

  两个女人留在楼梯口,把灯照着青年画家,听着他的脚步声走下去。

  这件事给青年画家印象极强烈而且完全没有料想到,因为他将他的画室搬到这所房子的顶楼只不过几天光景。这所房子坐落在苏连纳街最阴暗同时也是最泥泞的部分,几乎就在马德兰教堂前面,离开他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寓所只有几步远。他的天才已享有盛名,使他成为法国著名的美术家之一,因此他现在已经不愁衣着,而且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正在享受他的最后的痛苦。他不再跑到靠近郊区的那些画室里工作,那些画室的租金很便宜,和他以前微薄的收入相当,他现在能够在这里租到一间画室,满足了他梦想已久的一个愿望:他一直想避免走远路,想省下点时间来多做点工作,这对于他是极重要的一件事。世界上谁也不像他——希波列德·邢奈那么渴望成名,可是他并不轻易将他生命里的秘密告诉别人。他是一个穷苦的母亲的宠爱的对象,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他的母亲邢奈小姐本来是亚尔萨斯省一个农民的女儿,从来没有结过婚。她的多情的心曾经被一个以爱情为儿戏的有钱男子残酷地伤害过。当时她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正处在生命最宝贵的阶段,然而绝望的消息过迟也是过早地来了,把她的爱情和全部美丽的梦想破坏掉。这种绝望的消息通常总是来得很迟,可是由于我们不到最后关头总不肯相信坏消息的真实性,便又觉得它来得过早。那一天是千思万想的一天,是产生虔诚的宗教思想和自我牺牲精神的一天。她拒绝了骗她的人的布施,气绝尘世,以自己的错误自傲。她放弃社会上的一切享乐,全心全意地抚育儿子,从儿子的身上得到人生的全部乐趣。她以劳动养活自己,将工作所得的每一文钱都花在儿子身上。最后,在贫困中经过长时期的受苦和牺牲以后,她终于有一天获得了报酬。她的儿子在上一届画展中获得了荣誉团十字勋章。报章一致认为他是个新发现的天才,全体真诚地赞扬他。美术界人士也承认他是一个大师,商人们争着用金子计价来购买他的作品。希波列德·邢奈只有二十五岁,他从母亲那里获得一个女性的心灵,他非常清楚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他的母亲曾经在很长的时期中一点生活上的享受也没有,他想把一切生活上的享受提供给她,他是为了她而生存,希望仗着荣誉和财富的力量,能够有一天使她幸福,富有,受人尊重,而且周旋于伟大人物之间。因此邢奈只在可敬和著名的人物中结交朋友。他把交友的条件提得很高,他想倚靠自己的天才,将自己已经很高的地位更加抬高。工作迫使他不经常去交际,而不去交际正是产生一切伟大思想的泉源,因此自幼辛勤工作的习惯使他确信工作能使他获得一切,这正是一切青年人的最美丽的信仰。他的青春的心灵并不缺乏纯洁的品德,这些品德使年轻人成为特殊的人物,他们的心里充满着至高无上的幸福,充满着诗歌,充满着纯洁的希望,意气消沉的人可能认为这些希望很幼稚,可是只有质朴的希望才真正深刻。他具备着天赋的温和而有礼的态度,非常能够打动人心,而且也能够感动那些不了解他的态度的人。他长得俊美。他的发自内心的声音,能够引动他人内心高尚的感情,而且由于音调相当天真,表明他真正质朴而谦逊。他有一种精神上的吸引力,使看见他的人都喜欢接近他。幸而科学家们还未能够分析出这种精神吸引力的原因,否则他们可能认为在这里找到了加尔凡尼学说的现象,认为那是一种特殊液体的作用,而且把我们的感情列成公式,说是由多少氧气成分和多少电流成分所构成的[6]。这些细节可能帮助那些大胆泼辣的人和那些上流社会里的人们了解为什么希波列德·邢奈在支使看门人到马德兰路的那一头去雇车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向看门人的女人提出有关那两个好心眼的女人的任何问题。在这种场合,看门人的女人自然要向他详细询问跌伤的经过和住在五层楼的两个房客怎样救护他,虽然他只是简单地用“是”和“不是”来回答,可是他并没有能够阻止她发挥一般看门人的天性。她站在本身利益立场,根据看门人私底下所采纳的观点,向他大谈特谈那两个陌生女人。

  “呀!”她说,“这大概是勒赛尼小姐和她的妈,她们住在这里已经四年了。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一清早就有一个年老而半聋的女佣人来服侍她们,到正午就走了,她讲话的次数并不比一垛墙来得多[7]。晚上时常来的有两三位老先生,他们都像您先生一样挂着勋章,有一位先生有一部私人马车,而且有跟班跟着,据说他有六万里佛尔年金的入息,这些老先生们在她们家里坐到夜深才走。她们都是很安静的房客,就跟您先生一样,而且她们真节省,一个子儿也不乱花。凡是收到付账的信件,她们总立刻付清。真古怪,先生,她们母女两人竟是不同姓的。呀!有时她们到杜伊勒里宫花园去的时候,这位小姐可真光彩,每次出去总有许多后生男子跟着她回来,这位小姐总是让他们吃闭门羹,她做得对。屋主人不准许……”

  雇来的车子到了,希波列德不再听下去,乘上车子回到家里。他将事件经过告诉母亲,他的母亲重新替他包扎伤口,而且不准他第二天回到画室工作。结果,希波列德在家里休息了三天,请过医生诊治,服过几剂药。在这几天的蛰居中,他的空闲下来的想象力帮助他回忆起自从他跌下来昏厥以后的种种经过。年轻姑娘的侧影,只要他闭上眼睛,便在黑暗中很鲜明地在他的视觉中显现。他似乎重新看见那位母亲年老而憔悴的面容,似乎还感觉着阿黛拉伊德的双手,他觉得她有一种手势当初虽然不十分引起他的注意,现在回忆起来便很清晰地看出这种手势的卓绝优美,随后,她的某一种姿势,或者被遥远的回忆所美化了的她的悦耳的声音,都突然间重新出现,宛如沉淀在水底的物件翻浮到水面上来。因此,在恢复工作的那一天,他很早就回到画室离去,他这么着忙的真正原因,是去访问两位邻居,毫无疑问,他已经获得了这项权利,至于那些他已经着手绘画的作品,他早就忘记了。当爱情撕破了裹着它的襁褓以后,他便尝着了那种不可形容的欢乐,这是曾经恋爱过的人们都能理解的。因此恋爱过的人们就懂得为什么画家在走上通到第五层楼的楼梯的时候,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而且也能够猜得到为什么画家在望见勒赛尼小姐所居住的房间的棕色房门的时候,心跳得那么厉害。这位和她的母亲不同姓的小姐在青年画家的心中引起无限的同情,他在想象中认为她的境遇一定和他的有点相同,而且认为她一定也有他自己那样的不幸身世。他在画室里一面工作,一面陶醉在爱情的幻想中,而且故意弄出各种响声,目的是强迫住在下面的她们想起他,就如他在想念她们一样。他在画室里逗留得很晚,就在那里吃了晚餐,到晚上7点钟左右,他走下楼来,去拉两位女邻居的门铃。

  也许由于道德心的缘故,从来没有一位描绘风土人情的画家,敢于把某些巴黎生活的奇妙内景揭发出来,或者把那些住宅的内部秘密描绘出来,我们只是经常从这些住宅中看见跑出来一些穿戴漂亮时髦的人物,跑出来一些外表非常富有的光彩夺目的妇女,但同时在这些妇女身上也到处看得见财富的可疑迹象。因此如果我们在这里把一个家庭的景象描写得过分坦白,或者你认为描写得过分冗长,不要谴责这些描写,这些描写可以说是和故事的本身相结合的,因为这两位女邻居的住所的内部景象,对希波列德·邢奈的感情和希望有很大的影响。

  这所房屋的业主是属于那些把巴黎房产主的地位视为一种特殊身份,而且对于房屋的修理和装饰抱着先天性的深切恐惧的人之一。如果把人类按照道德来排成行列,这些人的地位正好排在守财奴和高利贷者之间。由于精于计算,他们非常乐天,而且都是维持现状的忠实拥护者。如果你说起要把壁橱或者一扇门改装一下,或者安装一个必要的通风口,他们就会眼露凶光,大动肝火,像一匹受惊的马似的暴跳起来。如果他们的烟囱顶上的盖头被风吹倒,他们马上就会生病,为着修理费的支出,他们就不到体育剧院和圣马丁门歌剧院[8]去了。希波列德为着画室内部的装修问题,曾经不花一文钱看到业主莫利奈先生演出一幕滑稽的丑剧,因此当他看见壁板上一层浓黑的颜色,而且有一块块的油污,各种斑点和其他令人不愉快的附属物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看来,这些贫苦的烙印倒也并不缺乏诗意。

  勒赛尼小姐亲自出来开门。认出那是青年画家之后,她向他行了一个礼,随即受自尊心的驱使,很迅速地转过身来,用巴黎女人的巧妙手法把一道装着玻璃的板壁的门掩上。否则希波列德就可以通过这扇门约略看见经济火炉上面有些衣服晾在绳子上,有一张老旧的帆布床,有焦炭、木炭、熨斗、沙滤水瓶、刀叉碗碟,和其他一切小家庭的用具。这所化验室似的房间通常被称为“杂物间”,有些相当干净的细纱帷幕很周密地把它遮盖住,里面光线不很明亮,只有几个开向邻院的小气窗,光线就从这些窗口透进来。希波列德运用他的艺术家的眼光,只经过迅速的一瞥,就看清楚了这所隔成两小间的第一间屋的用途,里面的家具,和整个大间的大体情况。比较高贵的那一小间是用来作接待间和吃饭间之用的,壁上糊着一层陈旧的金黄色的花纸,纸的边沿都起了细毛,无疑的是莱维翁商店的出品,纸上的小洞和斑点都用—种面包糨糊很仔细地填补过。墙壁上很整齐地挂着一些版画,镀金框子的金色已经褪尽了,画的内容是伦勃朗画的全套《亚历山大战史》。在房间的中心,有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桌子,样式很古老,边沿已经磨损。一个取暖的小火炉装在壁炉的前面,让人几乎看不出那又短又直、毫无弯拐的炉管;壁炉的洞口放着一只木橱。和以上这些东西构成奇特的对照的,是一些还带着过去富贵痕迹的雕花桃花心木椅子,可是红羊皮坐垫上镀金钉子和金丝线的伤痕已经和禁卫军里年老军曹身上的伤痕一样多。这所房间是一所博物院,陈列着这种把一间房间作两样用途的家庭所特有的用具,有许多东西是叫不出名字的,其性质是豪华和贫困的混合。在其他许多珍奇的物品中,希波列德还看见一只装潢很美的望远镜,悬挂在装饰壁炉的发绿的小镜子上面。为着陪衬这件特殊的家具,在壁炉和板壁之间放着一只蹩脚的碗柜,漆着桃花心木的颜色,在所有的木器中,这是最难看的一件。红色而光滑的瓷砖,铺在椅子前面的小块地毯,还有家具,全都揩拭和扫擦得很干净,使这些陈旧的物品发出一种虚假的光泽,结果更显出这些东西的破损,陈旧,说明已经用过很长时间。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这是杂物间、吃饭间和楼梯三处地方所发出来的气味的混合,虽然窗户半开着,街上的风吹拂着花布窗帘。窗帘张挂得很仔细,想掩盖掉过去的房客为表示自己在这里住过,在窗口上镶嵌的各种类似壁画的东西。阿黛拉伊德迅速地把另外一间屋的房门拉开,带着些欣幸把画家领到这房间里来。希波列德以前在他的母亲那里看见过这种穷困的景象,童年的回忆使他在这里所获得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种生活的每一细节。他在这儿看到了他童年生活里的东西,因此他没有轻视这种掩饰着的贫困,也不因他刚刚为母亲夺得的富裕生活而骄傲。

  “怎么样?先生!您的伤好了吧,没事了吧?”年老的母亲从放在壁炉角的一张旧沙发上站起来说,指着一张椅子请他坐下。

  “没事了,太太。我来向您道谢,特别要谢谢这位小姐,是她听见我摔下来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希波列德朝年轻的姑娘望着。他说的是一句笨拙得很可爱的话,心里被真正的爱情侵扰的时候,就会说出这种话来。阿黛拉伊德在点燃那盏两面透风灯以代替蜡烛。蜡烛装在一个扁平的小铜烛台上,在烛台表面古里古怪地浇铸了一些突凸的长条花纹。她微微行了一个礼,把烛台拿到外面接待间,走回来把灯放在壁炉上,靠近她的母亲坐下来,坐的位置比画家稍微后一点,好随心所欲地端详他,脸上却装出注意那盏刚点燃的灯的样子。颜色灰暗的灯罩带着湿气,灯火受了湿气的影响,和没有剪齐的黑色灯芯展开搏斗,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希波列德瞧见壁炉上面有一面大镜子,便赶紧从镜子里偷看阿黛拉伊德。年轻姑娘所玩弄的小聪明,结果反而使他们俩都很窘。希波列德一面和勒赛尼太太——这是他随意替她采用的姓——谈话,一面不违反礼貌地偷偷察看这间客厅。一只取暖的火炉里面已经堆积了不少炉灰,让人没法看清壁炉架上的埃及人像,两根燃烧了一半的木柴正要接触,炉底的火砖像守财奴埋藏宝物似的埋藏在下面。一块陈旧的奥比松地方出产的名贵地毯铺在瓷砖上,到处是补丁,褪色得厉害,破旧得像残废军人的衣服,根本盖不满瓷砖,也挡不住从脚底下升上来的寒气。墙上糊着发红的花纸,充作有黄色花纹的丝质布帛。在窗户对面的那一面墙上,画家看见糊壁纸当中有一道缝和一些裂纹,显然那是床橱的门[9],勒赛尼太太大概就睡在那里。一张长沙发摆在门缝前面作掩护,可是遮盖不住这秘密。壁炉对面有一只桃花心木的五斗橱,式样和装潢都说明是名贵和值钱的货色。五斗橱上面悬挂着一个高级军官的画像,在微弱的灯光下画家看不清画中人的官阶,然而就他所看见的说来,这是一幅画得非常糟的画像,他简直以为是在中国绘画的。窗户上挂着的红丝窗帘已经褪尽了颜色,就像这间派作两个用途的客厅里面的一切黄色和红色的刺绣制品一样。五斗橱的大理石台面上有一只名贵的孔雀石制成的茶盘,载着一打咖啡杯,杯上的图画非常精美,显然是赛佛尔地方出产的名贵瓷器。壁炉上面立着一只拿破仑朝代的古老座钟,钟面上是一个武士驾驭着一辆用四匹马拖着的战车,战车车轮的每一条横线上,有一个标明钟点的数字。烛台上的蜡烛已经被烟熏黄,壁炉架子的两角上各放着一只瓷花瓶,瓶里插着沾满灰尘和已经发霉的纸花。在房间的正中,希波列德看见摆着一张赌博用的桌子和一些崭新的纸牌。任何人看见这种把贫困掩饰起来的景象,都会有一种不快之感,宛如看见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妇人一般。加之看到这张桌子和纸牌,一个有理智的人就会暗中设想:这两个女人或者是道德非常高尚的人,或者是靠骗人和赌博为生的人。可是看见了阿黛拉伊德,一个像邢奈那么纯洁的青年男子是只能从绝对清白那方面着想的,而且对于这张和其他物件并不调和的桌子,也会用种种高贵的理由来加以解释。

  “阿黛拉伊德,”老妇人对年轻的姑娘说,“我觉得冷,给我们弄点火,把我的披肩拿来。”

  阿黛拉伊德向连着客厅的房间走去,显然那房间就是她的卧室,回来的时候,她把一条开司米披肩递给她的母亲。这条披肩上面有印度图饰,如果是新的,价钱一定很贵,可惜已经很旧,没有一点光彩,补丁很多,和室内的家具很配。勒赛尼太太很艺术化地把披肩裹在身上,举动相当迅速,表明她的确感觉寒冷。年轻姑娘很轻巧地跑到杂物间去,带回一把小木柴,大胆地把木柴抛到火中,使火重新旺起来。

  要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谈话完全表达出来是一桩相当困难的事。希波列德自己在童年时代经历过贫困的生活,因此特别敏感,看见周围都是掩藏不住的贫困的象征,他根本就不敢向他的邻居提到关于家庭状况的话。关于这方面的话,即使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也可能很不合适,只有交情很深才能这样做。可是画家对于这种尽力掩饰的贫困却非常关心,他的善良的心灵为之感觉痛苦,同时他也知道一切怜悯即使是最友善的怜悯,都会伤害他人的自尊心,因此他就处在一种很不自然的状态中:他心里想的事情,嘴里不敢说出来。两个女人一开头就谈到绘画,因为女人们都猜得出初次访问总是暗中发窘的,也许她们自己也感觉到这种困难,然而她们的性格和智慧都能提供各种办法帮她们克服困难。阿黛拉伊德和她的母亲向青年画家提出关于绘画的整个过程和他学习绘画的经过等等问题,以鼓励他谈话。她们的言谈里充满友好和亲切的意味,所以无论谈到什么细微的小事都能很自然地使希波列德讲出表现他的道德和品性的意见。老太太在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可是忧愁已经过早地使她面容憔悴。她现在只剩下满脸皱纹和一副骨头构成的轮廓,这样一张脸庞显示了一种高度的精细,眼睛里的表情带有先朝宫廷妇女所特有的无法形容的风韵。脸上皱纹的纤细,可以认为是德行很坏的标志,是工于心计和狡猾到极点的女人的标志,可是同时也可以认为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的聪敏灵巧的象征。对于通常的人,的确不容易在这个妇人的脸上分辨出老实或狡猾,阴险或忠诚,以及断定其本质到底是善还是恶。只有具备天赋的观察力的人,才能估量得出脸上各种不易捉摸的变化的意义,例如一条皱纹为什么特别弯曲,酒窝为什么特别深,脸颊为什么浑圆或者突出等等。这种判断完全依靠直觉,只有直觉能够发现每个人所想隐藏起来的东西。这位老太太的面容也正像她所居住的房间一样:要从房间表面上的贫困猜出主人的道德或不道德,其困难程度正如从阿黛拉伊德的母亲脸上猜出她过去到底是个工于心计和唯利是图的交际花,还是个品德高尚的多情的妇人。像邢奈这种年纪的青年,自然首先是从好的方面着想。他凝视着阿黛拉伊德的高贵而带点傲慢的前额,欣赏她的充满着感情和智慧的眼睛,他觉得好像从她身上嗅着道德的芬芳而朴素的香味,在谈话中,他抓住谈到一般绘画的机会,站起来仔细看看那幅用彩笔画得非常恶劣的人像。那幅画的颜色已经泛白,大部分的粉彩已经剥落。

  “太太,您保留着这幅画是不是因为画得很像?从艺术眼光看来,这幅画是画得非常恶劣的。”他一面说,一面朝阿黛拉伊德望着。

  “这是在加尔各答画的,当时画得很匆促。”母亲用激动的声音回答。

  她用懒洋洋的眼光望了望那幅拙劣的画像。这种懒洋洋的神情表明她正沉醉在幸福的回忆中。然而从她的脸上也可以看出一种永久的创伤的痕迹。至少,这是画家所获得的印象,他现在已经走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太太,”他说,“再过些日子子,这幅彩笔画的颜色就会全部褪落。到那时候这幅画便只存在在您的记忆中。只有您自己能够看出您亲爱的人的容貌,别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来。您肯准许我把这幅人像复制在画布上吗?在画布上比在这张纸上能够保存得长久些。我本着邻居的情分,要求您准许我帮您这个忙。有时候一个画家是欢喜从大幅作品中走出来绘画一些比较省力的图画的,因此,把这个人像再画一次,也可以说是我的一种消遣。”

  老太太听见这些话,竟激动得战栗起来,阿黛拉伊德向他投射了一道像从心里发射出来的深沉的眼光。希波列德想借些缘由把自己和两个女邻居联系起来,打进她们的生活圈子里去。他的建议一直触动到她们内心最亲切的感情,而且这是他所能够提出的唯一的建议:它既能满足他的艺术家的自尊心,又毫不损伤两个女子的自尊心。勒赛尼太太接受了,既不太快,也不勉强,而是像那些有伟大心灵的人那样,很清楚地了解这种建议对他们的友情所产生的影响,而且认为这种建议是一种尊敬的表示。

  “我觉得,”画家说,“画中人所穿的是一套海军军官的制服,是吗?”

  “对了,”她说,“这是海军舰长的制服。我的丈夫德·卢威尔先生在亚洲海岸和英国战舰作战的时候受了伤,这就是他的遗像。他指挥的巡洋舰只有五十六门大炮,而英舰“复仇号”却有九十六门。双方实力悬殊,可是他依然勇敢地抵抗,一直打到黑夜,他终于能够退出火线。我回到法国的时候,拿破仑还没有掌握政权,当地的政府拒绝付给我抚恤金。最近我又请求过一次,部长很冷酷地对我说:如果德·卢威尔男爵曾经追随王上逃亡,他就不至于死亡了。还说。如果他也逃亡过,他现在早做到海军少将了。总之,这位部长先生不知引用了什么法律,结果是告诉我不能享有年金。我是受朋友们的怂恿才去请求的,请求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我可怜的阿黛拉伊德。我从来就讨厌利用剥夺了一个女人全部精力的悲痛事件的名义去向人伸手。我不喜欢把无可补偿的流血用金钱来加以估价……”

  “妈,每次说起这些事情总使得您难过。”

  听见阿黛拉伊德这样说,勒赛尼·德·卢威尔男爵夫人点了点头,沉默起来。

  “先生,”年轻姑娘对希波列德说,“我过去以为画家的工作是不大有声音的呢!”

  听了这句话,邢奈想起他早上故意弄出来的响声,不由得脸红起来,幸而门口有一部车子停下来的声音,阿黛拉伊德突然站了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才使得他不必撒谎。阿黛拉伊德走到自己的卧房里去,很快地拿着两只镀金的烛台走出来,烛台上插着剪了口的蜡烛,阿黛拉伊德迅速地把蜡烛点着,随即不等门铃响,走过去把头一间房间的房门打开,把灯放在那里。一阵在头部什么地方吻了一下的声音一直传到希波列德的心里去。谁能够这么亲昵地对待阿黛拉伊德呢?希波列德很焦急地要看看到底是谁。然而他的愿望并没有马上得到满足,来客和年轻的姑娘低声地谈着话,他觉得他们谈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阿黛拉伊德终于出现了,后面跟着两个男子。这两个男子的衣服、面貌和外表简直就是一部历史。头一个男子年纪大约有六十岁,穿着一件大概是路易十八在位时期首创的衣服,那位裁制这些衣服的裁缝应该永垂不朽,因为他解决了裁制上最困难的问题。这位艺术家一定是非常熟悉变化的艺术,这是当时时代的特征,那时的政局是千变万化和动荡不定的。能够认识自己的时代岂不是罕有的才能吗?因此裁制这些具有时代特征的衣服的艺术家自然应该永垂不朽。这件衣服既不像民服,也不像军服,同时也可以认为是军服,也可以认为是民服,在今日年轻人的眼中看来,这真是一件荒唐的事。衣服后面两道燕尾的绲边上绣着百合花。金色的钮子上也饰着百合花。肩膀上空着两个肩章的位置,在等待着毫无用处的肩章。这两个位置是军人的标志,空在那里使人想起一封没有批语的申请书。这个老头穿的是一件蓝色的呢绒衣服,纽洞上装饰着几条彩带。他的镶着绞金线的三角形帽子大概经常被拿在手里,因为他的扑粉假发的雪白的两翼丝毫没有被帽子压过的痕迹。他看起来好像还未超过五十岁,身体非常健壮。脸上一方面流露出那些流亡贵族的忠诚直率的性格,一方面也具有放浪不羁和风流潇洒的骑士风度。他的手势,他的行动,他的态度都表明他既不想改变他的忠于王室的立场,也不想改变他的宗教信仰和他的其他一切爱好。

  追随着这位装成“路易十四的精兵”(这是拿破仑党人给这些残留下来的贵族所起的绰号)的样子的人,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物。他本来是图画中的配角,为着要很好地描写他,必须把他当作主角来处理。请试想一个干瘪、瘦削的人,穿的和第一个人的衣服相同,可是他只是头一个人的反映,或者可以说只是他的影子。第一个人的衣服很新,可是他的衣服又旧又残。他的头发好像没有头一个人的那么雪白,百合花上的金线也没有那么闪耀发光,肩膀上的空白肩章地位似乎更空虚,更卷曲,人也不像第一个那么聪明,而且似乎更衰老。总之,他就像李瓦洛尔所说的:“尚瑟内兹[10]吗?这是我的月光。”他是第一个人的翻版,而且是平凡的和模糊的翻版,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正如在石印中第一次印出来的校样和末一次印出来的校样之间的差别。这个不说话的老头子在画家的心目中是一个谜,而且始终是一个谜。那个骑士(他是个骑士)一句话也不说,也没有人对他说话。他到底是个朋友,是个穷亲戚,还是个形影不离地跟着这位老骑士的一个随从,就像一个贴身侍女跟着一位老太太一样呢?他的地位是不是介乎一条狗、一只鹦鹉和一个朋友之间呢?他曾经救过他的主人的财产或者生命吗?他是另一个托比队长的特林[11]吗?他在德·卢威尔男爵夫人那里就像在其他各处一样,总是惹起他人的好奇心而并不满足这些好奇心。在波旁王朝复辟的时期,谁还记得大革命以前,这位骑士对他的朋友的太太的特殊感情呢?何况这位太太逝世已经二十年了。

  两个老古董中看起来比较新的那一个很潇洒地向德·卢威尔男爵夫人走过去,吻她的手,坐在她的近旁。另一个只行了一个敬礼,就坐在他的形象旁边,两人相距大约有两张椅子远。阿黛拉伊德走过来把臂肘靠在第一个老头子所坐的椅子的靠背上,不自觉地模仿盖兰的著名作品里狄东的妹妹的姿势[12]。虽然老头子对她采取的是父亲般的亲昵态度,然而目前阿黛拉伊德对他的举动的随便似乎很不满意。

  “怎么?你恼了我吗?”他说。

  于是他斜着眼睛向邢奈望了一眼,眼光里充满着狡猾和微妙的表情。这是有教养的人的外交眼光,表示小心、不安和好奇,似乎在质问:这个陌生人也是我们的人吗?

  “您瞧,这是我们的邻居,”老太太指着希波列德对他说,“他是一个闻名的画家,您即使对于艺术毫不关心,恐怕也听见过他的名字吧。”

  老贵族懂得老太太故意不把画家的名字说出来的用意,走过来和画家打了一个招呼。“真的,”他说,“在上次沙龙里我听见过不知多少人称赞他的杰作。先生,天才是应该享有荣誉的,”他向画家的红色勋带望着,“我们要花多少年的服役和流血的代价才能换得来的勋章,您年纪轻轻就得到了,不过一切光荣都是兄弟,没有什么不同。”他一面说,一面摸着自己的圣路易十字勋章。

  希波列德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又沉默下来,一心一意地欣赏年轻姑娘的那个使他着迷的美丽的头部,而且愈看愈着迷。过了不久,他便完全沉溺在默想中,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周围极度贫困的景象。对于他,阿黛拉伊德的容貌好像大放光明地特别显现出来。他一面沉思,一面还能听得见人家问他的问题,而且用简短的答话来回答。这是我们头脑的一种特殊技能,有时我们是能够一心两用的。谁没有尝试过一方面沉溺在欢乐或者悲哀的默想中,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而另一方面同时在和人家谈话或者听人家朗诵?这种可爱的双重作用有时还能够帮助我们耐心地度过一些讨厌的时间!邢奈的心里,现在正充满着无限美好的希望,使他产生无数幸福的思想,他陶醉在这些思想中,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事情。他是一个充满信心的孩子,他觉得分析自己的欢乐是可耻的事。过了不久,他突然发现老太太母女俩和那个老贵族赌起纸牌来了。老贵族的跟班继续像影子般站在他的朋友的背后,有时全神贯注在赌博中的老贵族一语不发地用脸色征求他的同意,他也用脸色回答他,表示同意他的打法。

  “每次打纸牌,我总是输的。”老贵族说。

  “您不懂得怎样换牌。”德·卢威尔男爵夫人回答。

  “这三个月来我简直一次也没有赢过。”他又说。

  “伯爵先生,您有‘爱司’吗?”

  “有的。还要记一分。”他说。

  “您愿意让我教您吗?”阿黛拉伊德说。

  “不,不,留在我面前。天晓得!假如您不在我面前那损失就更大了。”

  最后牌局终于完结了。老贵族把钱袋拿出来,取了两个金路易[13]放在桌子上,带点开玩笑的样子。

  “四十个法郎,真正像金子一样呢,”他说,“天哪!11点钟了。”

  “11点钟了。”演着哑巴角色的人重复地跟着说,眼睛望着画家。

  这句话传到画家的耳朵里似乎比其他说话更加清晰,他想:是告辞的时候了。于是他从默想中回到现实世界来,找机会说了几句客套话,向男爵夫人,她的女儿,和两个陌生人致了敬礼,辞别出来,完全被初恋的幸福所俘获,根本不设法去分析一下当天晚上所发生的各种小事情。

  第二天,青年画家觉得有一种想再看看阿黛拉伊德的异常强烈的欲望。如果他凭着感情做事,他可能在早上6点钟一到画室以后就下去找他的两个女邻居。可是他还有相当的理智,他一直等到下午。到他觉得可以到德·卢威尔夫人家里去的时候,他立刻下楼,扯了扯门铃,心猛烈地跳动着。勒赛尼小姐出来开门,他像一个少女般涨红了脸,很羞怯地向她要德·卢威尔男爵的画像。

  “请进来呀。”阿黛拉伊德对他说,她显然听见了他从画室里走下来的声音。

  画家跟着她走进来,满面羞涩,举止失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福使他变得无比地笨拙。整整一个早上他只想着接近她,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对着自己说:“我要下去了!”可是始终没有下去。经过这种会损耗心灵的焦急等待之后,现在他看见了,阿黛拉伊德,听见了她的袍子的窸窣声,这对于他就是非常幸福地生活着。人心有一种特别的性能,有时它会对于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给予最高的评价。如果一个旅行家曾经冒着生命的危险来找寻一些草木,等到他达到目的的时候,即使他所采摘的只是一根草和一片不知名的树叶,他也会感觉多么快乐呀!在恋爱中一切细微的东西也正是如此。老太太不在客厅里。年轻的姑娘单独和画家两人走进客厅以后,搬了一张椅子准备取那幅画,可是她发现自已非得用脚踏在五斗橱上才能把画取下来,她转过身来,满脸通红地对希波列德说:“我不够高,您肯帮助我吗?”

  从她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看来,她这请求的真正动机是处女的娇羞。青年人知道得很清楚,就向她投射了一个会意的眼色,这种眼色正是爱情的最温柔的言语。阿黛拉伊德看见他猜出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用一个处女独有的自尊的动作,把眼睛低垂下来。画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而且有点害怕起来,只好取下那幅画,拿到窗户附近的阳光里,很严肃地看了一阵,对勒赛尼小姐只说了一句:“我过不了多久就拿回来还您。”就走回去了。在这段短促的时间里,他们两个都受到非常强烈的震动,在他们心里所产生的影响,仿佛是把一块石头抛到湖心所产生的波动一样。多少最温柔的思想一个接连一个地产生,既难以形容,又迅速地增加,似乎毫无目的地摇撼着心灵,宛如湖水的波纹从石块落下来的地方做圆圈状散开去,久久激动着水面。希波列德拿着画像,走向自己的画室。他的画架子上早就张开了一块画布,调色板上载满了颜色,画笔早就洗涤干净,工作的地方和光线都挑拣好。因此,他立刻就开始工作,而且随着艺术家那种一时冲动的热忱,一直工作到晚饭时分。当天晚上他就回到德·卢威尔男爵夫人家里去,而且在那里从9点钟一直逗留到11点钟。除了谈话的话题不同之外,这天晚上和前一天晚上的情景几乎完全相同。两个老头子在相同的时间到来,开始相同的牌局,赌博的人说了相同的几句话,阿黛拉伊德的朋友所输的钱和前一天晚上所输的数目几乎相同,只有希波列德胆子大了一点,敢和年轻的姑娘谈起话来。

  八天就这样过去了,在这段时间中,画家和阿黛拉伊德两人的感情缓慢地、愉快地逐渐转变到心心相印的地步。因此,阿黛拉伊德迎接青年画家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亲昵,更加信任,更加快活,更加坦白。她的声音,她的态度似乎更加润滑,更加亲热。邢奈想学玩纸牌。他既不懂,又是初学,自然一再打错,结果像那个老头子一样,几乎每玩必输。一对恋人相互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爱情,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彼此是属于对方的。他们笑着,倾谈着,交换着思想,谈着他们自己,仿佛两个天真的孩子,相识只不过一天,却像三年的老朋友那样谈着。希波列德很喜欢提出种种要挟,来试验他的羞怯的女朋友爱他的程度。这种假意的赌气和撒娇,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即使是比较笨拙的,都会经常使用的,就像母亲所宠爱的孩子经常向母亲要挟一样,然而胆怯和热恋着的阿黛拉伊德却很认真,对他的要挟作了不少的让步。例如阿黛拉伊德很快就改变了她和老伯爵之间的亲昵随便的态度。因为每逢老头子很随便地吻她的双手或者脖子的时候,画家总是愁眉不展,而且声音粗暴,言语简短,阿黛拉伊德很明白他的意思。在她这方面,过不了多久也开始要挟她的恋人把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都告诉她:如果哪一天晚上他没有来,她就感觉痛苦和焦虑不安。等他再来的时候她就用很巧妙的方法责备他,使得画家从此就很少和朋友来往,很少到外边去。有时画家从德·卢威尔夫人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11点钟,他仍然去访问朋友,仍然到巴黎社交界著名的客厅里去,阿黛拉伊德知道以后,就很坦白地显露出女子妒忌的天性。她说这种生活方式是有害健康的。而且很坚决地说:“一个男子如果同时和几个女子来往而且向她们大献殷勤,他就不能被人所热爱。”她说的时候带着恋人的声调、手势和眼色,使得她的说话具有无限威力。画家一方面受这个可爱的年轻姑娘的要挟,一方面受爱情的驱使,竟足不出户地生活在这狭小的寓所中。在这里面,他能够获得一切快乐。他们的爱情是从来未有的纯洁和热烈的爱情。有许多人要依靠相互间的要挟和让步来证明他们的爱情,他们两人爱情的增长却建筑在双方面的信赖和小心体贴上。他们两人之间经常交换着柔情蜜意,使得他们自己也分不出到底谁的情意重些,谁的情意轻些。一种不自觉的相同的性格使他们两颗心的结合更趋紧密。那种纯洁的爱情进展得这么快,以致从画家跌下来而认识阿黛拉伊德的时候起,只不过两个月光景,他们的生命已经结合为一个。一清早,阿黛拉伊德听见画家的脚步声时就对自己说:“他已经来了!”希波列德在晚饭时分回到母亲那里去时,总要来探望他的两个邻居。一到夜晚,他又在习惯的时间飞奔到她们家里去,非常准时。因此,即使一个在恋爱中非常专制而且要求很高的女子,在青年画家的行为中,也丝毫找不出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因此,阿黛拉伊德正在享受着无边的、纯正的幸福,因为在阿黛拉伊德那种年龄,自然是有理想的恋人的,现在她的理想的恋人已经很完美地出现了。老贵族最近已经来得比较少,吃醋的希波列徳代替了他在赌桌上的位置,经常地输钱。只是有时在幸福当中,他想起了德·卢威尔夫人家境的贫困,一种不愉快的思想就会袭击他。已经不止一次,他在回家的时候自己想:“怎么?每天晚上二十个法郎吗?”于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承认自己的卑鄙的怀疑。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来画那幅人像,等到画完了,喷好上光油,装上框子以后,他把它当作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似的欣赏了一阵。德·卢威尔男爵夫人一直没有提过这幅画,是不在乎吗?还是自尊心的关系?画家并不理会这种沉默的原因。他很快活地和阿黛拉伊德在私底下商量,要等德·卢威尔夫人不在家的时候把画像挂起来。于是有一天,阿黛拉伊德的母亲依照平时的习惯到公园里散步的时候,阿黛拉伊德借口说要在画室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一看那幅画,第一次单独一人走上希波列德的画室。她在画像的前面,一言不发地呆住了,一切女性的感情都融化在对这幅画的欣赏中。这些感情,总括一点,不就是对于所爱的人的崇拜吗?她的默默无言,引起了画家的不安。他弯下身来望她,她只把手伸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滚滚而下。希波列德握住她的手,用嘴在上面到处都吻遍了。半晌工夫,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着,想供认自己的爱情,可是又不敢。画家始终把阿黛拉伊德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中,两人的手同样地发热,同样地颤动,使他们明白了对方的心正和自己的一样剧烈地跳动。年轻姑娘激动得太厉害了,她慢慢地离开希波列德,一片天真地望着他:“您将使我的母亲非常幸福!”

  “什么?仅仅您的母亲吗?”他问。

  “哦!我吗,我太幸福了。”

  画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这句话的音调在他心里所引起的感情,猛烈得使他害怕起来。于是他们两人都觉出这种情势继续下去的危险性,便一起走下楼来,把画像挂在原来的地方。这天晚上,希波列德第一次在男爵夫人家里吃晚饭。男爵夫人满面流泪,在无限感动中竟想抱吻他。到了夜里,那个老贵族,德·卢威尔男爵的旧日伙伴,特地来告诉她们,他已经晋级为海军中将。因为他从陆地穿过德国和俄罗斯,也被算作他的海战战绩之一。看见了那画像,他热烈地紧握画家的手,嘴里喊道:

  “凭良心说,虽然我的这副老骨头的样子并不值得保存下来,可是我真情愿出五百金币的代价来得到像我的老朋友卢威尔这样一幅逼真的画像。”

  听见他这样说,男爵夫人微笑地望着她的年轻朋友,脸上闪耀着感谢的光辉。希波列德以为老贵族肯出这么高的代价来请他画像,目的一定是想付给他两幅画的代价,包括他已经完成的那幅在内。这个念头伤害了他的艺术家的自尊心,同时恐怕也带着点吃醋的成分,他回了一句:“先生,如果我肯替人画像,我就不会画这幅了。”

  海军中将咬着嘴唇不作声,开始玩起纸牌来。画家坐在阿黛拉伊德旁边,阿黛拉伊德建议和他玩“六个王的纸牌戏”[14],他接受了。一面打着牌,他一面很惊奇地发觉德·卢威尔夫人非常热心地玩着牌。他从来未见过这位年老的男爵夫人透露出这么热切地希望赢钱的表情,也从来未见过她在摸着老贵族的金币时,露出那种满怀欢喜的神态。整个晚上,希波列德的幸福被一些恶劣的疑心侵扰着,使他产生了不信任的思想。德·卢威尔夫人是靠赌为生的吗?她现在赌钱是为了还债吗?还是为了什么迫切的需要!难道她没有付房租吗?这个老头子相当狡猾,他不肯让人家毫无代价地取得他的金钱。他这么有钱,为什么要到这个贫苦的家庭里来?什么利益引诱他来的呢?为什么他过去和阿黛拉伊德这么亲昵,突然间又疏远起来?也许他是有权利这样亲昵的呢?这一连串不由自主的思想刺激着他,使他用新的眼光很留神地观察老头子和男爵夫人。他觉得老头子和男爵夫人时常用眼睛从斜刺里望着他和阿黛拉伊德,脸上露出会意和心照不宣的神情,使他觉得异常不快。“人家在骗我吗?”这就是希波列德心里最后一个可怕的、非常耻辱的念头,而且他相当相信这个念头的正确性,结果使他痛苦非凡。他想一直逗留到两个老头子离开以后,以便找一个机会来证实或者消除他的怀疑。他把钱袋拿出来,把输掉的钱交给阿黛拉伊德。由于刚才的思想锋利地割着他的心,他把钱袋放在桌子上,又浸沉在自己的思索中。他在沉默的状态中过了不久,然后觉得自己有失礼貌,便站起身来,回答了德·卢威尔夫人一句平庸的问话,向她走近点,一边说一边很留神地端详她的年老的容貌,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最后,他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了出来。下了几级楼梯,他又回去想取回他遗忘在那里的钱袋。

  “我把钱袋忘掉在您这里了。”他对年轻姑娘说。

  “没有呀!”她满面通红地回答。

  “我记得是把它放在这儿的。”他指着那张赌桌说。

  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都没有看见桌子上有钱袋,真是可耻,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神气笨拙,使她们笑了起来。于是他面色苍白,摸着自己的背心说。

  “我弄错了,我一定已经拿回来了。”

  钱袋里面一边有十五个金路易,另一边有些零碎钞票。盗窃的行为这么明显,简直可以说是当场破获的,而她们又这么无耻地否认,使希波列德对于她们的道德,已无可置疑地认识清楚。他停留在楼梯上,很艰难地走下来,他的双腿哆嗦着,他觉得晕眩,他淌着汗,他打着战,他简直不能走动,他在和那个推翻了他的一切希望的残酷的打击斗争着。从这时起,他从记忆中找到一连串表面上似乎无关紧要的事实,现在都能够作为他的可怕的怀疑的根据,这些事实一方面为他证明最近发生这件事的真实性,同时使他张开了眼睛,看清楚这两个女人的人格和生活。难道她们一直要等到画像送给她们以后才来偷这钱袋吗?这样结合起来看,她们的盗窃行为就更加卑鄙。更不幸的是画家突然间想起来,两三个晚上以前,阿黛拉伊德装出年轻姑娘好奇的样子,表面上似乎在研究他的钱袋上破旧的丝线网的特别织法,实际上大概就在偷看里面有多少钱。当时她的似乎毫无用意的、开玩笑的举动,无疑的一定是在窥探什么时候钱袋里面的钱多,可以值得偷窃。

  “那个年老的海军中将没有娶阿黛拉伊德,也许的确有很正当的理由,于是男爵夫人就想使我……”想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并没有想下去,因为另一个更合理的思想打倒了他的头一个思想:“如果男爵夫人,”他想,“希望我娶她的女儿,她们就不会偷我的东西了。”于是他又尝试着从偶然的假定中找出一些理由为他的根深蒂固的爱情辩护,因为他根本不想抛弃幻想。

  “我的钱袋大概掉在地上,”他想,“也许掉在我的靠背椅里。我大概没有失落什么,我当时是那么分心啊!”

  他很急促地在自己的身上搜索,可是并没有找到那只可恨的钱袋。他的残酷无情的记忆力将事件发生的经过一一重新演出。他很清楚地看见他的钱袋张开着放在赌桌上,他已经不能再对这失窃有任何怀疑,不过他原谅阿黛拉伊德,他自己对自己说,对于贫苦的人,是不能够这么轻易加以判断的。在这件表面上非常堕落的行为下面,一定隐藏着一些秘密。他不愿意这个傲慢而高贵的面孔竟变成一副假面具。只是以前爱情使他在这所破旧的公寓中看出的美化一切的诗意,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觉得这间公寓又污秽,又残旧,简直是一种缺乏高尚品质,无所事事和不道德的内心生活的代表。我们的内新感情不是可以从环绕着我们的事物中看出来的吗?

  第二天早上,他一夜没睡就起来了。他内心的痛苦,也可以说是他精神上的重病,又加重了许多。因为丧失前途和未来幸福所引起的痛苦,比较丧失已经感觉到的幸福——即使这幸福很完善——所引起的痛苦更加来得尖锐。希望不是比回忆更好吗?如果我们突然投入深思熟虑中,这种深思熟虑好像漫无边际的大海,我们可以在海中游泳一个时期,可是最后我们的爱情必然在这大海中沉溺和死亡。而且这是非常可怕的死亡。感情不是我们生命中最有光辉的一部分吗?这种部分的死亡,使脆弱或坚强的人,都遭受到由于希望的幻灭和爱情的受骗而引起的极度的惨痛。青年画家的情况正是如此。他大清早就出了门,跑到杜伊勒里宫花园的树荫下面徘徊,专心一意地思索,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事有凑巧,他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很亲密的朋友,中学和美术学校的同学,他们两人曾经住在一起,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

  “喂!希波列德,你有什么心事?”法朗索瓦·苏舍对他说。苏舍是一个获得“大奖金”的青年雕刻家,最近就要赴罗马深造。

  “我十二万分的不幸。”希波列德很沉重地回答。

  “只有恋爱能够使你忧愁。因为除此之外,金钱、荣誉、地位,你都不缺乏。”

  不知不觉间,画家就将自己的心事和恋爱的经过说了出来。当他提到苏连纳街,而且说是住在五层楼上的一个女孩子时,苏舍很快活地叫起来:

  “慢着!这个小姑娘就是我每天跑到圣母升天广场去看她的那一个,我正在追求她咧。可是,亲爱的,我们大家都认识她呀!据说她的母亲是一个男爵夫人!你相信有住在五层楼上的男爵夫人吗?呸!呀,你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人。我们每天就在这条小路上看见她的母亲。这位老太太的面孔和态度就足够说明一切。怎么!从她拿着手袋走路的态度你还猜不出她是哪一种女人吗?”

  两个朋友散步了好久,有几个认得苏舍或邢奈的青年也跑过来和他们在一起。年轻的雕刻家并没有把画家的遭遇当作了不起的一件事,他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其余青年。

  “喏,他也看见过那个小姑娘的!”他指着一个青年说。

  于是大家就用那种无心的,嘻嘻哈哈的态度肆意批评,肆意讪笑和讥讽,使希波列德痛苦非常。他看见自己内心的秘密被人看得这么无足轻重,看见自己的爱情被人蹂躏和践踏,看见一个质朴的陌生少女被人这么肆意批评,不管这些批评正确与否,他的纯洁的心地使他感觉浑身不适。他装出反驳的样子,很认真地质问每一个人所说的究竟有什么根据,于是大家又重新哗笑起来。

  “亲爱的朋友,你看见过男爵夫人的披肩没有?”苏舍说。

  “这位小姑娘早上在圣母升天广场走路的时候,你在后面跟过她没有?”一个年轻的美术学校学生若瑟夫·勃里多说。

  “哦!她的母亲除了具备其他德行以外,还有一件灰色的袍子,我是把这件袍子当作典型的。”漫画家毕克肖说。

  “听着,希波列德,”雕刻家接着说,“下午4点钟左右到这里来,分析分析这两位母女走路的姿势。如果经过分析以后,你还有所怀疑,那么,我们就对你没有办法了:以后你尽可以讨你的看门女人的女儿做老婆。”

  画家带着一肚子的反感,离开了他的朋友们。他觉得阿黛拉伊德和她的母亲从各方面看来都不会是他们所诽谤的那种人,他的内心深处颇为后悔不该怀疑这个又美貌又天真的少女的纯洁品德。他回到画室里去,经过阿黛拉伊德的寓所前面的时候,内心异常悲痛。他实在热烈地爱着德·卢威尔小姐,即使她偷了他的钱袋,他依然爱着她。他的爱情仿佛从前代·格里厄骑士[15]对他的情妇的爱情,直到他的情妇和其他堕落女人一起坐着警局的车子被送到监狱里去的时候,他依然崇拜她而且相信她的纯洁。“为什么我的爱情不能够感化她,把她改变成为一个最纯洁的女人?为什么让她停留在恶劣的环境中而不向她伸出友谊的手?”这个念头使他心情开朗起来。爱情是会利用一切的。担当起改变一个女子的使命,对于青年男子是最富有魅力的一件事。因为这种行为充满着传奇的意味,非常适合那些被爱情激动着的心灵。难道这不是一种最伟大、最崇高,和最美丽的自我牺牲吗?一般人的爱情在这种情景下可能终止和消灭,而自己的爱情还能够这样继续发展:这岂不证明自己爱情的伟大?希波列德坐在自己的画室里,面对着自己的作品沉思着,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使他眼前的画中人一片模糊。他手中始终拿着画笔,有时向画布走前几步,似乎要把颜色修淡一点,可是画笔始终没有碰到画布上。黑夜到了,他依然在那里待着。黑暗把他从梦幻中唤醒,他走出画室,踏下楼梯。在楼梯上遇见了年老的海军中将,他很忧愁地向他望了一眼,打了个招呼,便转身逃走了。他本来想到他的两个女邻居家里去,然而海军中将的样子使他冷了这条心,把他的决定打消了。他第一百次这样想:什么利益能够使得这个拥有巨大财产和八万里佛尔年金入息的老头子跑到这间五层楼上的寓所里,每天晚上输掉四十个法郎左右呢?这个关系,他相信他已经猜着了。

  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中,希波列德埋头工作,想借创作的兴奋和构思的艰苦来压倒他的爱情。他只成功了一半。工作使他得到安慰,然而并不能制止他回忆起那些在阿黛拉伊德身边所过的愉快的日子。一天晚上,他离开画室的时候,瞧见阿黛拉伊德家里的门半开着。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在窗口旁边。门和楼梯所构成的角度使画家下楼时不能不望见阿黛拉伊德,他冷冷地向她行了一个礼,向她投射了一道冷漠无情的眼光,然而他从本身的痛苦来猜想她的痛苦,就觉得自己的态度和眼光必然使她的恋爱的心更受创伤,他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寒噤。他们两颗纯洁的心度过这么欢乐而甜蜜的日子,难道就用八天时间的轻蔑,和最深刻、最完全的鄙视来结束吗?……这是可怕的结局!也许钱袋已经找到了,也许每天晚上阿黛拉伊德在等着他?这个简单而合乎情理的念头使希波列德更加后悔。他自己问自己,难道年轻姑娘对他的种种爱的表示,和过去那些使他着迷的喁喁情话,都不算一回,都不值得他去调查一下或者要求解释清楚吗?他觉得自己在整整一个星期内一直抵抗着内心的这种愿望,是非常可耻的一件事。思想斗争的结果,他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罪人,于是他在当天晚上就跑到德·卢威尔夫人家里去。一看见面色苍白而消瘦的阿黛拉伊德,他的一切怀疑,一切卑鄙的思想都烟消云散了。

  “天呀!您到底怎样了?”他在向男爵夫人行过礼之后,向阿黛拉伊德说。阿黛拉伊德并没有回答他,只向他望了一望,眼光里充满着忧愁,悲哀和懊丧,使他浑身不安。

  “您大概一定很用功地工作吧,”老太太说,“您的样子有点变了。是我们害了您吧?您替我们画了这幅画像,耽误了您的时间,使您不得不赶紧补画您的重要作品吧。”

  希波列德很庆幸能够找到这样一个良好的借口来掩饰他的不礼貌的举动。

  “对了,”他说,“我很忙,可是我也很痛苦……”

  听见了这句话,阿黛拉伊德抬起头,望着她的恋人,她的带着关切的眼光里已经丝毫没有谴责他的表情。

  “您以为我们对于您的幸福或者不幸丝毫不关心吗?”老太太说。

  “我错了,”他回答,“可是有些痛苦是不能够告诉任何人的,连比我们之间的交情更老的交情也不便奉告……”

  “开诚布公与否和友情的深浅不应该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我见过有些老朋友在极大的不幸中也不肯流一滴眼泪。”男爵夫人摇着头说。

  “不过您到底怎么样了?”画家问阿黛拉伊德。

  “哦,没有什么,”男爵夫人回答,“有几天晚上阿黛拉伊德在开夜车赶着完成一件女红,我告诉她早一天晚一天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她不听我的话。”

  希波列德没有听下去。看见这两个这么高贵和这么宁静的面貌,他为自己的多心怀疑而脸红起来,他把钱袋遗失的原因归罪于某些他所不知的偶然事件。对于他,这天晚上是非常愉快的一个晚上,也许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有些秘密是年轻的心所了解得非常透彻的!阿黛拉伊德猜出了希波列德的思想。他虽然没有把自己的错误说出来,可是他已经承认错误,他回到恋人身边时比以前更爱她,对她更加亲热,希望用这种行动来换得她的暗中谅解。阿黛拉伊德享受着最完美和最甜蜜的快乐,以致她觉得即使付出前几天残酷地戳伤她的心的惨痛代价,也还是值得的。正当他们完全和好而且真正相互谅解的时候,德·卢威尔男爵夫人的一句话又扰乱了他们的安宁。

  “我们来玩纸牌好吗?”她说,“因为我的老朋友盖嘉路爱[16]还想翻本哩。”

  这句话勾引起青年画家的一切恐惧,他满面通红地望着阿黛拉伊德的母亲,然而他从这张脸上只看见忠厚老实的表情,丝毫找不出虚伪的痕迹。并没有什么隐藏着的思想损坏面貌的魅力,脸上显出的聪敏伶俐并不包含任何不忠不信的成分,即使狡猾的表情也显得善良,更没有任何悔恨的表示扰乱脸上的宁静安详。于是他就在赌桌上坐了下来。阿黛拉伊德借口说他不会打纸牌,要和他双份,以便分担他的命运。在赌博中希波列德瞧见她们母女两人作着暗号,而且他又赢钱,更使他满腹不安,然而到牌局将近终了的时候,最后一副牌竟使他们两人反而输钱给男爵夫人。画家把手从桌子上缩回来,想从背心口袋里摸钱来付账,突然间他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只钱袋,阿黛拉伊德什么时候偷偷地把它放在那里,他竟没有看见。可怜的阿黛拉伊德却拿着他的旧钱袋,装出在里面找钱来付给她母亲的样子。希波列德浑身的血液都猛烈地向他心里涌上来,使他几乎丧失知觉。他的旧钱袋已经被这只新钱袋调换过了,新钱袋绣着金珠,里面装着他的十五个金路易。钱袋的环子、流苏,都是第一流的物品,证明阿黛拉伊德趣味的风雅。毫无疑问,她一定把自己的全部私蓄,都花在这件可爱的制品上。这是对于画家那幅画像的最巧妙的,充满着情意的报酬。陶醉在幸福中的希波列德回过头来望着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他看见她们正为着她们的巧计能够成功而快活得发抖。他觉得自己渺小、卑鄙、愚蠢,他想重重地处罚自己,撕碎自己的心。眼泪涌上他的眼睛,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他站起来,用臂膀抓住阿黛拉伊德,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强力吻了她一下,然后,带着诚心诚意的样子:“我请求您让我娶她做妻子!”他嚷起来,眼睛朝男爵夫人望着。

  阿黛拉伊德半怒半喜地朝画家望了一眼,男爵夫人有点吃惊,正想找句话来回答他,突然间门铃响了起来。年老的海军中将,他的影子,和邢奈的母亲一起在门口出现。希波列德虽然将自己烦恼的原因瞒住母亲,可是他的母亲仍然猜着了八九分。她跑到他的朋友处打听,他们告诉她关于阿黛拉伊德的一切。她听见这些诽谤的话惊吓起来,从楼下看门人的女人处打听出海军中将的名字是德·盖嘉路爱伯爵,她找到了伯爵,告诉他外界一切的传闻。伯爵愤怒得跳起来。“我要跑去,”他喊道,“把这班流氓的耳朵割下来!”在盛怒中海军中将把自己在赌博中故意输钱的秘密告诉邢奈夫人。由于男爵夫人拒绝人家的任何布施,他只能用这种巧妙的方法来援助她。

  邢奈夫人和德·卢威尔夫人打过招呼以后,德·卢威尔夫人望着德·盖嘉路爱伯爵和那位已故德·盖嘉路爱伯爵夫人的老朋友迪·阿儿嘉骑士,以及希波列德、阿黛拉伊德,于是她满怀欢喜地说:看起来我们今天晚上是一家人[17]大团圆呀!”

  1832年5月,巴黎

  * * *

  [1]普鲁东(Pierre Prud’hon,1758—1823),法国画家。

  [2]吉洛德见第31页注①,其画以结构单纯、色彩鲜明见长。

  [3]原文如此。乙醚又译以太,用乙醚使人苏醒,是从前的老办法。

  [4]旧政体时代(ancien Régime),指法国大革命以前的时代。

  [5]那时候的医生很喜欢替病人吸血或放血,因而大家养成了习惯,动不动就吸血或放血。

  [6]巴尔扎克指的是1789年意大利科学家加尔凡尼(Galvani)的青蛙事件。加尔凡尼是解剖学教授,把几只解剖过的青蛙用铜钩穿过腰部神经挂在铁架子上,在摇动中青蛙的神经每碰到铁架子时,死蛙的肌肉就不住地抽动。加尔凡尼认为构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青蛙体内有一种特殊液体的作用。然而过了不久意大利物理学家伏打(Volta)证明这种所谓神经液体根本不存在,实际上这种现象是电流引起。为着证明他的理论,他发明了伏打电池(Pile de Volta或Pile galvanique)。

  [7]墙是不会讲话的,这就是说她几乎从来不开口。

  [8]体育剧院(Cymnase),圣马丁门歌剧院(Porte Saint-Martin),都是巴黎的著名剧院。房东要节省下看戏的钱来修理房屋。

  [9]床橱(alc?ve),法国老式建筑,在卧房中,床位前再隔出一小间,其中只放一张床、一张几和少数的箱子。白天,把“橱”门一关,就看不见床,夜间,开了“橱”门睡觉。冬季可以关了门睡,以取暖。但这种“橱”阻碍空气流通,不合卫生,近代建筑里已经把它取消了。

  [10]李瓦洛尔(Antoine de Rivarol,1753—1801),尚瑟内兹(Champcenetz,1760—1794),巴黎的名记者,保王党,《使徒行传》(《Actes des ap?tres》)的编辑。

  [11]托比(Tobie或英文Toby)和特林(英、法文均作Trim)是英国小说家斯特纳(Laurence Sterne,1713—1768)所著《特里斯特朗·山蒂的生平和见解》(Vie et Opinions de Tristram Shandy)中的人物。特林盲目地效忠于托比。

  [12]盖兰(Pierre-Hareisse Guérin,1774—1833),法国画家,代表作《狄东和埃奈》(Didon et Enee)。狄东本是神话中人物,是蒂尔(Tyr)王的女儿,埃奈是特洛亚(Troie)的王子,曾经抵抗希腊的侵略。公元前1世纪,罗马大诗人维吉尔(Virgile)写了一首长诗《埃奈曲》(Enéide),把狄东和埃奈当作同时代人,埃奈向狄东描绘特洛亚的末日。盖兰的画表现埃奈讲述时的情境。狄东的妹妹的姿势是:手肘搁在卧椅的靠背上,左手平放,右手举起来托着下颌。

  [13]金路易,法国古币,上雕路易十四像,故有此名。

  [14]他们所玩的一直都是所谓(Piquet)的纸牌戏,用三十二张纸牌来玩,每人可以换两次牌,以算分数来计输赢,通常是两人一局。

  [15]代·格里厄骑士(1e chevalier des Griux)是法国普莱服修道院长(abbé Prevost,1697—1763)所著小说《曼侬·莱斯科》(Manon Lescaut)中的男主角,他盲目地,疯狂地爱着曼侬。

  [16]指常输钱的老贵族。

  [17]德·卢威尔夫人称:“一家人”(en famille),间接回答了画家,她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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