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被遗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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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二年初春,巴黎的医生们让一个刚刚病愈的年轻人到下诺曼底地区去小住一个时期。他是由于学习过于刻苦,或许因为生活过于放纵,才得了一种炎症,必须完全休息;饮食清淡,空气新鲜,情绪平静,绝对不可激动,才能把身体调养过来。贝辛地区的乡野物产丰富,外省的生活闲适平和,对他的康复大有裨益。巴耶是一个离大海只有两公里的美丽小城,他来到这里,住在一位表姐的家里。这位表姐特别热心真挚地款待他。对于表姐这样一直退居偏远、孤寂度日的人来说,有个亲友来访,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除了某些特别的风俗习惯外,所有的小城镇彼此都很相似。这位年轻的巴黎人名叫加斯东·德·钮艾尔,在他的表姐圣塞韦尔夫人或者是与他表姐素有往还的若干人家度过了几个晚上之后,很快就认识了这个城市的头面人物,排他的社会主流阶层把他们看作全城的代表。加斯东·德·钮艾尔觉得这些人永葆积习、墨守成规,在组成古代法国的许多古老城邦的首府里,就能看到这类人物。

  首先说这样一个人家:在五十法里之外没有人知道还存在这样一家贵族,然而在当地,这家的身份却不容置疑。它拥有最古老的贵族世系,人人都会料想得到,这类远系旁支的王亲贵戚,是靠着联姻才和纳瓦兰家族、格朗里约家族拉上关系,又和卡迪尼昂家搭上线,还高攀上了布拉蒙·肖夫里家。这些豪门大族的家长一向办事果断,喜好打猎,是粗鲁无礼的男人,靠着高贵的姓氏坐大乡里。但他对地区首长还能容忍,正像他还可以忍痛纳税一样;不过绝对不承认十九世纪出现的新式权贵,并且特别指出,内阁首相竟然不是贵族出身,这是政治上的极大丑闻。他的太太说话粗声大气,说一不二,不容置辩,曾经有一群崇拜者,但她按时参加复活节的圣事。她对几个女儿疏于教育,以为只凭高贵的姓氏就会永远殷实。无论妻子还是丈夫,对于当代时兴的奢华生活,统统一无所知:他们还穿着戏台上那样的老式服装,家里的银器、家具、马车,甚至风俗习惯和语言还都保留着古风。这种古老的生活模式跟外省的经济水平倒是极为调谐。总之,这些往日里的贵族,已经缺少了收取土地转让税和专卖的权利,也缺少了成群的猎犬和缀着饰带的服装;他们彼此之间都保持着尊贵、矜持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对亲王殿下无限忠诚,而那亲王只是他们远远地才能望到的。这个在历史中湮没无闻的家族,还保存着古代壁毯上的那种独特的风格。在这个家族里,一定会有叔叔、伯伯或是哥哥、弟弟入朝做官,当司法大臣,佩着红绶带,在黎塞留麾下出征过汉诺威,在这里好像是见到路易十五时代一册旧书上掉下来的一页。

  跟这个化石般的家庭形成对比的是一个更富有,但贵族的世系不那么古老的家庭。丈夫和妻子每年冬天到巴黎住两个月,从那里带回来维系不长的时尚和保持不久的热情。太太很俊俏,但颇涉矫揉造作,总有点落后于时尚。然而她还嘲笑四邻孤陋寡闻、毫无见识;她家的银器是新派的,她雇用着几个小厮,有几个黑奴和一个随身的男仆。她的长子有世袭的产业,还有辆轻便马车,所以游手好闲。小儿子是行政法院的助理审判员,父亲对内阁的复杂内幕了如指掌,很爱讲述路易十八和凯拉夫人之间的逸事趣闻。他买了许多三厘利息的公债,有意避开谈苹果酒的价钱,但有时候还是兴致勃勃地反复核算省里几家富户的财产数目。他是议会的议员,衣服到巴黎去定做,戴着荣誉骑士团的十字勋章。总之,这位绅士很熟悉复辟王朝,在议会里财运亨通。但他的保皇主义并不纯正,不如跟他比肩竞争的那一家。他订阅的报纸是《新闻报》和《论战报》,而那一家只看《每日新闻》。

  前代理主教、现任主教大人在这两大豪门中间逶迤周旋。两户人家看在宗教的分上,对他相当尊敬,但却有时让他想到拉封丹在他的寓言《驮圣骨的驴》结尾处的那句名言。这个老实人出身于平民百姓。

  接下来的就是那些二流的明星。这些绅士每年收入一万到一万两千里弗尔。他们从前当过兵船的船长或者是骑兵队的上尉,有的人从未挂过任何官衔。每逢宗教节日骑马游行的时候,他们的位置排在手持圣器的神父之后、税务巡查官之前。他们几乎都当过执盾侍从或是火枪手,在自家的农庄里轻松愉快地终其天年。比起讨论君主政体,他们更关心的是砍伐一批木材或是酿造一次苹果酒。然而,在玩两局惠斯特的间歇,或是玩西洋双陆的时候,他们根据了如指掌的各家谱系,设想各家的婚嫁事宜,又计算可能付出的妆奁多寡。随后,也可以说一说宪政问题和自由党人。他们的太太一身傲气,乘着藤条编的轻便马车,做出宫中贵妇的模样。她们以为,披上一条招眼的披肩,戴上一顶帽子,就算是盛装出游了。她们一年买两顶帽子,但先要深思熟虑,然后请人顺便从巴黎带来。一般地说这些女人规矩正派,但总是喋喋不休。

  围绕着这些贵族人士主要成员的,还有两三位出身高贵的老小姐,她们似乎已解决了上帝创造的人类应当停滞不前的问题,似乎已经封存在你们眼前的那几座房子里:她们的面庞、梳妆,也成了那座房子、那个城市、那个省区的一部分,她们就是那座房子、那个城市、那个省区的传统、记忆和精神。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坚实而稳固的东西,会在适当的时刻微微一笑或轻轻颔首,不时会说出人们认为很俏皮的一两句机灵话。

  有几个富裕的资产者,凭借他们的贵族观念或是雄厚财力,也钻进了这个小小的圣日耳曼地区。尽管他们已年届四十,可是提起他们来,人家还说:“这小伙子思想还不错!”于是,人家就让他们当上了议员。他们一般都受着那几位老小姐的荫庇,但这也引出了许多议论。

  最后,还有两三位教士得到这个精英社会的接纳,因为他们是神职人员、佩着白色的襟带,或者是他们有点小聪明,还因为贵族人士彼此交往已感单调乏味,在他们的沙龙里引进来一点儿资产者的成分,就像面包师傅在面团里加一点儿酵母一样。

  在这些人的头脑中,堆积着的全部智慧是相当数量的古老理念,再加上些许新派思想,每天晚上聚会时就把这些搅拌在一起。就像小小海湾里的海水,表达这些思想的来言去语,每天都有潮起潮落,永远打着一模一样的漩涡,今天有谁听到了那空无一物的回声,明天、一年之内,甚至永远都还会听到同样的声音。他们对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固定不变的判断,形成一种传统学问,任何人都不能向里面添加一滴新的意识。这些因循守旧的人,所过的生活就像在一个一成不变的、习惯了的球体里旋转,无论是在宗教、政治、道德方面,还是在文学方面,都一模一样。

  这个小圈子如果接纳了一个外人,圈内的每个人都会带着点儿调侃的口吻对他说:“您在这里找不到你们巴黎社交界的那种流光溢彩!”每个人都指责街坊邻里的鄙陋可笑,竭力证明自己是这个社会里的唯一例外,而且他还曾试图革新这个社会,但是办不到。如果这个外地人失口说出这里的人彼此都一模一样,他可就倒霉了。他马上就被看作是个坏蛋,没有心肝,不懂规矩,是个烂透了的巴黎人,就像所有的巴黎人一样。

  在这个小小的社交界里,人们分属某群某类,标识十分清楚。在这里,生活中的每个事物都很调谐,一切都无遮无掩。贵族的身份,土地的价格,都有精确的数字,就像交易所的行情都在每天报纸的最后一版公布出来一样。加斯东·德·钮艾尔出现在这里时,早就被巴耶城舆论界那毫无误差的天平称量过了。他的表姐圣塞韦尔夫人早就对人说过,他现有财产的数目,将来可望得到遗产的数目,夸耀过他高贵家族世系的本末,赞扬过他博学多才、谦逊有礼。而他受到的接待,也正是他所期望的。人们把他当作完美的贵族,又不拘虚礼,因为他只有二十三岁,但有几位年轻姑娘和几位母亲已经对他颇加青睐了。他在奥日山谷的地产,每年有一万八千里弗尔的收入,他父亲迟早会把玛奈维尔城堡和附属的土地留给他。至于他的教育程度、政治前途、人品才智都毫无问题。他的土地肥沃,地租可以确保,良好的种植园已经形成规模;维护修理,缴纳赋税,都由佃户负担。苹果树已经长了三十八年,而且他的父亲正在商谈一桩买卖,要买进跟他的牧场相连的二百阿尔邦的森林,并且还要砌起一道围墙。别人即使有望成为宫廷重臣、位尊名显,也不能跟他如此强大的优势争锋。也许是有点小聪明,也许是精于算计,圣塞韦尔夫人从来不说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也对哥哥只字未提。这个哥哥得了肺病,看样子,过不了多久,人们就要为他装裹入殓、举哀下葬,随后也就把他忘了。加斯东·德·钮艾尔拿这些人物寻开心,也就是说在他的图画本上描画出他们高颧骨、鹰钩鼻、布满皱纹的各种奇特而真实的面貌,还有他们那奇异的服装和古怪的姿态。他觉得诺曼底方言中特别的表达方式、粗糙的思想和性格都极为有趣。但是,这种像松鼠在笼子里不断绕圈似的生活,他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觉得这种缺少反差、事先规定的生活,就像修道士被关在修道院里一样。于是他产生了危机感,谈不到无聊,也谈不到厌恶,但危机中却包括无聊和厌恶,并产生了这两种感觉的恶果。植物被移栽到与故地的土质相反的地方,就会萎靡、衰败;人移居了,度过不服水土的阶段之后,这个过程也就结束了。的确,如果说这个社会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住他,他却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这里的风俗习惯,适应了那种征服了他和消耗了他的空虚。加斯东的肺脏已呼吸惯了这里的空气,准备像植物一般在这种日复一日、没有思想也没有顾忌的生活中找到一种幸福。他曾经那么热切地投身于巴黎的生活,在那里他精力充沛,思想活跃,不断地有所收获,而现在,他开始把这些都遗忘了。他要在这些化石般的人物中间,把自己也变成化石,永远住在这里,就像尤利西斯的同伴们那样,对自己膨胀肥硕的躯壳很是满意。一天晚上,加斯东·德·钮艾尔坐在一个老妇人和教区的代理主教之间,客厅四壁装着灰色的护板,地上铺着白色的方形大地砖,墙上挂着几幅族人的肖像,屋里摆着四张牌桌。十六个人围着牌桌,一面玩惠斯特,一面聊天。在这里,什么都不想,只是消化着那顿精美的晚餐。这顿晚餐,就是外省每日将尽时,巴望着享用的东西。他惊奇地发现,这里的风俗习惯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他理解了这些人为什么继续使用昨日里用过的纸牌,在已经磨损的桌面护毡上继续玩下去,也理解了这些人是如何做到不为自己显示也不为别人赞许而穿衣。在这循环往复的生活和统一格式的动作中,在平静和习惯的思维模式以及对新奇高雅事物无知无识的状态中,他发现了一种难以命名的哲学道理。总之,他明白了奢侈豪华的无用无谓。巴黎市,那里趣味中的纸醉金迷,交际间的激情豪气,名利场上的暴风骤雨,在他的脑海里仿佛只是些儿时的回忆。他已经能够真心实意地赞赏一个少女那发红的双手,谦逊和腼腆的表情;而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只觉得那脸又呆又傻,举止毫无风度,衣着不顺眼,面相十分可笑。他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他本是从外省到巴黎去的,现在又要从那热热闹闹的巴黎生活中回到这冷冷清清的外省氛围里来。在他听到的言语中,没有一句像沉闷的歌剧里突然奏出一段华彩乐章,给他带来的转瞬间的激动。

  “昨天您不是去看德·博塞昂夫人了吗?”一个老妇人问当地王室姻亲的家长。

  “我是今天上午去的,”那人回答说,“我觉得她又伤心又痛苦,请她明天跟我们共进晚餐,她都没有答应。”

  “您是跟德·尚皮涅勒太太一起去的吗?”那位孀居的贵妇追问,满脸显出惊讶之色。

  “是跟我太太一起去的,”那位贵族绅士平静地说,“德·博塞昂夫人不是勃艮第家的小姐吗?从娘家说确实如此,只凭这个姓氏就能掩盖一切错误了。我太太特别喜欢这位子爵夫人,而且这么长的时间里可怜的夫人一直孤苦伶仃……”

  说到最后这句话,德·尚皮涅勒侯爵平静而又冷漠地看着大家,这些人一边听他讲话一边打量着他。谁也猜不透,他是为德·博塞昂夫人的不幸,还是为她出身高贵而高抬贵手;也揣摩不出,他是否以接待德·博塞昂夫人为荣,还是居高临下地想让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太太去探望她。

  贵妇们交换着眼色,仿佛都在探寻对方的意向。接着,客厅里突然沉寂起来。她们的态度表明并不赞同德·尚皮涅勒侯爵的看法。

  “这位德·博塞昂夫人不就是因跟德·阿瞿达·潘托先生的风流韵事而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女人吗?”加斯东问他身边的一位夫人。

  “就是她,”那人回答说,“德·阿瞿达侯爵结婚以后,她就住到库尔塞勒来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接待她。她还算有脑筋,明白她自己的窘迫处境,所以也不打算去拜访任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另外几个人到她家去,但她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大概因为他们是亲戚:尚皮涅勒家跟博塞昂家是姻亲,老一辈的德·博塞昂侯爵娶的是尚皮涅勒家长房的一位姑娘。虽然德·博塞昂子爵夫人是勃艮第家族的后代,但您也明白我们这里不能接纳一个跟丈夫分居的女人。这是个老观念,但我们还傻呵呵地严格遵循着。德·博塞昂先生是个高贵文雅的男人,在宫里做官,他一直是懂道理的,这就更显得子爵夫人离家出走是犯了大错。这个女人真是晕头转向了……”

  德·钮艾尔先生听着那个女人说话时,早已心不在焉,想入非非了。还有什么别的语言能够表达一次猎奇对他的吸引呢?这猎奇正在想象中向他微笑,他心里构筑着朦朦胧胧的希望,预感到不可言传的幸福、恐惧和变故。但是,还没有任何东西让这种奇妙的幻觉更充实,更具体。于是,他心驰神往,构想出许多难以实现的计划,爱情和幸福的幼芽在萌动。也许在这爱情的萌芽中就包括了全部的爱情,正好像一粒种子当中就包含着美丽的花朵、芳馥的气息和丰富的色彩一样。

  德·钮艾尔先生还不知道在那次突发的变故之后,德·博塞昂夫人就避居到诺曼底来了,那种变故是大多数妇女表面上加以斥责,而心中却艳羡不已的,特别是青春美貌的魅力把人人指责的风流罪过都转化为理所当然的。各种各样的名声,不论是出自什么原因,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威力。家族可以由于有成员被斩首而大振其傲气豪情;像旧家族一样,女人也可以因风流罪过而艳名远播,并由此而消除她的耻辱。同样,一个美女,一个少妇,出于她美满的爱情或是可怕的失节而变得非常出名,这就加大了她的魅力。她越是让人惋惜,就越能引起同情。对平常的琐事、凡庸的情感和低俗的艳遇,我们才会毫不宽容呢。能够引人注目,形象自会显得高大;比别人高大才会引人注意,不是吗?芸芸众生对于高大的事物总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敬意,并不太留意显得高大的原因。这时候,加斯东·德·钮艾尔感到自己正在被推向德·博塞昂夫人的身边;由于我们说过的那些缘故在暗中的影响,或是出于好奇,需要在目前的生活里增加一些兴致。总之,这一大堆理由都不能说明原委,只有用“命中注定”这一词句才能表达得清楚。德·博塞昂子爵夫人似乎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还伴随着许许多多美丽高雅的姿态:她就是一个新的世界,显然在德·博塞昂夫人的身旁,他会有所疑惧,也会有所希望,要去斗争,要去征服。在加斯东的心目中,她跟这个俗气的客厅里所有的人物一定截然不同。总而言之,她是个真正的女人,而加斯东在这个冷漠的小圈子里,还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女人。在这里,心计代替了情感,礼貌只不过是不得不遵守的规矩,最简单的想法都有伤害别人的成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能会意。德·博塞昂夫人唤醒了这年轻人心底记忆中的梦想,以及一度沉睡而目前却越发活跃的激情。在这个晚上的其余时间里,加斯东·德·钮艾尔变得恍恍惚惚,神不守舍。他考虑着用什么方法才能进入德·博塞昂夫人的家,当然,他还没有主意。她是有名的聪明人,聪明人也可能被新奇的事物所吸引,但她们很苛刻,都能猜透底细。在捕获芳心这样困难的事业中,成功和失败的可能各占一半。况且子爵夫人一方面因处境窘迫变得孤高自许,另一方面又因姓氏高贵而矜持自重。她生活在极度的孤独之中,这仿佛在她和社会之间架起了一道小小的藩篱。一个陌生人,无论出身多么高贵,也不可能得到她的接待。然而第二天上午,德·钮艾尔先生却信步朝着库尔塞勒别墅走去,沿着庄园的围墙绕了好几圈儿。在他这个年龄,自然会把幻想当作真实,受到幻想的迷惑。他从墙头或豁口向里张望,面对紧闭的或敞开的百叶窗凝思默想。他希望遇到一个浪漫的机会,能够走到那位陌生女人的身边,他巴望着达到这个目的,却没有发现这根本不可能。许多天的早晨,他都到这里来散步,但没有任何结果;不过,每次散步的时候,这个与世隔绝孑然独处的女人、为爱所伤的牺牲品,都在他的脑海中显得越发高大,她已驻扎在他的心灵深处。就这样,当他沿着库尔塞勒的围墙散步时,如果偶尔听到一个园丁沉重的脚步声,加斯东的心脏就会因希望和愉快而激烈地跳动起来。

  他很想给德·博塞昂夫人写一封信,但对一个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女人又该说什么呢?再者,加斯东也缺乏自信,就像所有充满幻想的年轻人一样,他估计那人对他的书信可能置之不理,表现出极度的轻蔑,这比死亡更使他恐惧;一想到他第一封示爱的情书可能被付之一炬,就浑身发抖。他心中纠缠着无数互相矛盾的想法,最后,他创造了许多幻想,编织了许多奇妙的情节,殚精竭虑,终于在人们所做的大量美梦当中找到了一条最好的计策。这妙计能向最为纯真的女人展示一个钟情于她的男人对她有多么炽烈的热情。社会上的阴差阳错常常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意中人之间制造许多障碍。东方的诗人们就把这么多的障碍写进他们美妙的传说故事中,其中最为虚幻奇异的形象也很少是过分夸大的,因而,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神话故事里,女人永远属于那个能够走到她身边并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男人。一个最穷苦的伊斯兰教朝圣者爱上了哈里发的一个女儿,二者之间的距离绝对不会比加斯东和德·博塞昂夫人之间的距离大。子爵夫人对于德·钮艾尔在她周围划出的鸿沟毫不知情,而德·钮艾尔先生的爱情却因为需要超越极大的障碍而更加炽烈,这些障碍却使他临时起意的心上人有了独特的魅力,因为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有一天,凭借着他的灵感,他希望从他的双眼喷发出的爱情能够说明一切。他以为亲口说出的话比最为热情的书信都更有逻辑力量,也要借助于女人天生的好奇心,就到德·尚皮涅勒家里去,想利用他,让自己的谋划得到成功。他对这位贵绅说,他要到德·博塞昂夫人那里去办一件很重要,同时关联繁复、牵涉微妙的事,不知道她是不是肯读一封陌生人的信,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够信任一个外人。于是他恳求德·尚皮涅勒先生最近一次去见她时,替他打听一下,看她是不是肯接见德·钮艾尔。他还请求侯爵如若遭到拒绝,还要严守秘密,又想尽办法让侯爵陈述各种理由使子爵夫人能在家里接见德·钮艾尔。他难道不是信誉高、人品好的青年吗?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出品位低下、性质恶劣的事啊。这些话激发了那位自傲的贵人小小的虚荣心,他完全被这年轻人的外交手腕欺骗了,因为爱情能让年轻人具有资深大使那种镇定自如深藏不露的本事。侯爵想探听加斯东的秘密,但加斯东支支吾吾不露口风,用诺曼底式的顾左右而言他来对付侯爵的巧妙探询。德·尚皮涅勒侯爵真是个法兰西的高尚骑士,倒称赞他为人办事出言慎重。

  于是,侯爵立刻跑到库尔塞勒别墅去,上了年纪的人为女人效劳全都这么殷勤热切。德·博塞昂子爵夫人处在当前的境况中,觉得侯爵带来的这种口信有捉弄她的性质。无论她怎样思索,都没有理由让德·钮艾尔先生到她家里来。然而,小心翼翼地询问了那位先生的社会地位之后,她又觉得接待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不相宜的。不过,一开始她还是拒绝了。接着,她跟德·尚皮涅勒先生讨论接待那人是否合适,同时追问侯爵,竭力想弄清他是否知道年轻人来访的原因。尔后,她又不打算拒绝了,这样的商议一会儿和侯爵欲言又止的样子都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德·尚皮涅勒先生不愿意显得荒唐可笑,便装作深知内情却出言谨慎的样子,反倒说子爵夫人大概很明白那人来访的目的。她虽然严肃认真地思索了许久,但还是捉摸不透。德·博塞昂夫人设想加斯东跟某些人很熟悉,其实这些人他完全不认识。这些设想倒更加让她迷惑了,她甚至自思自忖,说不定自己曾经见过这位德·钮艾尔先生。最真情实意、最辞藻华丽的情书显然都不能够取得这种猜不透的谜语所产生的效果,对这个谜语,德·博塞昂夫人已经猜测无数次了。

  加斯东得知他可以去见子爵夫人时,一方面为如此之快地得到热切期盼的幸福而欢欣鼓舞,一方面又为不知怎样给自己所设的诡计收场而感到窘困。“豁出去了,去见她!”他一遍一遍地想着这话,一面换好衣服,“去见她,这就是一切!”

  他跨进库尔塞勒别墅的大门时,还希望想出一个高招儿,让他摆脱自己所造成的这种困境。加斯东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相信急中生智,不停脚步,在面对困难的最后时刻,总会突发灵感,找到力量来克服困难。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特别注意自己的装束打扮,认为一个皮带环儿系得好坏就能决定他成功与否。他不知道只要是青春年少,一切都可亲可爱,富有魅力。像德·博塞昂夫人这样出众的女人,只有风度翩翩、才智过人和品德高尚才能吸引她们。男人的品德高尚,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并向她们预示着给她们的爱情是伟大的、炽烈的,显示出能够满足她们心灵的要求。男人有聪明才智就能让她们快乐,适应女人们细腻精致的天性,于是她们就以为这样的男人才能理解她们。那么,一切女人,除了有人讨她们欢心、理解她们或是崇拜她们,还会要求什么呢?不过,只有深知人情世故的人才会明白,初次见面时并不刻意修饰、态度内敛深沉才是高超的风流倜傥。我们修养到圆通老练、足以当个精干的政客时,往往过于年老,不必利用我们的经验了。加斯东这时对自己的聪明才智缺乏自信,就想借服饰来增加魅力。而德·博塞昂夫人也出于本能地考较自己的梳妆打扮,她一边整理发式,一边想:“我不愿意蓬头垢面的,让人一见就害怕。”

  无论在才智、人品和举止上,德·钮艾尔先生都显得既纯真又独特,这使他在举手投足和表达最普通的思想时都带着一种特殊的风度。这样,他说的话、做的事,别人都能认可。他很有教养,善于观察,浑身散发着灵动和快活的气息,正像他敏感的心灵一样。他那灵活的眼睛包含着激情和温顺,他心地良善,从本质上正与他的表情相符。他坦率的天性和他热诚的想象很恰当地让他下定决心,走进库尔塞勒别墅。虽然为了爱情他无所畏惧,当他穿过修造成英国花园风格的院落时,心头也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来到前厅,一个男仆来问他的姓名,退去了一会儿,又转回来为他带路。

  “德·钮艾尔男爵先生到。”

  加斯东缓步登堂,仍保持着美好的风度。在只有一个女人的小客室内比在有二十个女人的大客厅里,更难保持奕奕的神采。虽然已近仲春,壁炉里火光仍旺,上面有两个枝形的烛台,点着蜡烛,发散着温柔的光辉。壁炉一旁,他看见一个少妇坐在一把靠背很高的新式扶手椅上。座位较低,便于她的头摆出各式各样俏丽高雅的姿态;低下头,侧过脸,再娇慵无力地把头抬起来,仿佛那是一个负担。接着,她蜷起腿,有时把脚露出来,有时又把脚缩进黑色长裙的前裾下面。子爵夫人想把她正在看的一本书放到小桌子上,但同时又转头面向德·钮艾尔先生,书没有放稳,从扶手椅和桌子中间掉下去了。这个小小的意外并没有让她吃惊,她挺起上身,微微俯首,答谢年轻人的致敬。但她动作轻微,难以觉察,并没有从她屈身坐着的扶手椅上站起来,她的身体仍是挺直的。她俯身向前,拨旺了炉火,接着,弯腰捡起一只手套,不经意地戴在左手上,然后转头寻找另一只,但马上就不找了。她用右手指着一把椅子,好像是让加斯东坐下。这只手没有戴戒指,纤细白皙,几乎透明,手指尖尖,椭圆形的指甲呈粉红色。陌生的客人落座之后,她向客人转过头来,露出询问的神情,动作优雅细腻,难以摹画。她的本性和善亲切,动作敏捷但不失高雅,这都是由于她幼年时期就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一向追求事物完美的习惯养成的。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就流畅地完成了许多动作,没有停顿,也不显得急促。这个美丽的女人对客人关心、亲切而又从容自然,正是贵族对待贵宾的那种风度,加斯东看得心醉神迷。他远离喧嚣,避居乡野,来到诺曼底的偏僻地区,生活在那些泥人木偶之中,已经两个月了。德·博塞昂夫人跟那些人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对他来说,这位夫人就是代表着他梦中富有诗情的可意人儿。她完美无缺,从前他欣赏过的任何女人都无法与她相比。在这个女人面前,在这间客厅里,家具跟巴黎圣日耳曼区客厅里的一模一样,桌子上放着十分贵重的小摆设。他又看到了许多书籍和鲜花,仿佛又回到了巴黎。他踏上了一块真正的巴黎地毯,又看到巴黎女人那娇柔的姿态和独特的风致。巴黎女郎并不刻意追求梳妆打扮的效果,而外省女人越是刻意追求就越显得粗陋。

  德·博塞昂子爵夫人是一位金发美女,就像所有的金发美女一样,皮肤洁白细腻,眼睛却是深棕色的。她高贵的前额微微隆起,那是被谪人间的天使的额头。这位天使以她的风流罪过自傲,并不要求任何宽宥。浓密的头发编成发辫高高盘起,又垂下两缕短发,在额角画出宽宽的曲线,更增添了她头部的端庄美丽。想象力丰富的人在那金色的螺髻上面,仿佛可以看到勃艮第家族的公爵冠冕;这位贵妇人目光炯炯,包含着这个家族当年的神勇刚毅;这是个刚强的女人,但其勇气只用来击退蔑视或冒犯,对于柔情蜜意她也会报以满怀温情。她修长的粉颈上配着完美无缺的雅致的头颅,脸部的线条细腻俊秀,双唇略开,灵动的脸上仍保持着微妙的审慎表情,露出一种类乎狡黠和高傲的调侃意味。略有所动,额头上便出现些许皱纹,那双时常仰望上苍的美目露出痛苦的表情。一想到她的痛苦,一想到她那几乎为之丧命的爱情故事,就不能不原谅她出现皱纹和眼光阴郁这两种女性的缺陷了。在这间空荡荡、静悄悄的客厅里,三年以来,这个女人与世隔绝,隐居在远离城市的幽谷深处,孑然一身,回忆着光辉灿烂、幸福美满、激情充沛的青年时代。往昔日日怡乐欢欣,处处受到尊宠,如今却被抛弃在可怕的空寂之中。难道这不是一幅动人心魄的情景吗?其深刻含意更使这景象意义重大。这个女人微微一笑,说明她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她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被社会抛弃,被人抢走了唯一使她倾心而不羞愧的男人,不能从任何感情中得到她虚弱的心灵所急需的帮助,只能自己积蓄力量,过她自己的日子,没有任何希望,只有被遗弃的女人唯一的前途:等待死亡。即使以后还有美好的年华等待着她,但她宁愿尽快了却漫长的一生。她觉得自己命中注定要享受幸福,难道要她没有得到幸福也没有给人幸福就死去吗?……一个女人啊,这该有多么痛苦!德·钮艾尔先生闪电般思索着这些,面对着笼罩在最伟大的诗意中的女性,他自惭形秽。美貌、不幸和高贵,这三重光环照耀得他心神恍惚,他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心里只顾想着、赞叹着子爵夫人,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对她说。

  德·博塞昂夫人显然并没有因为他这种惊异的样子感到不快,她轻巧地伸出手,但含意却是威严的。接着,仿佛仍旧显出女性温柔的风采,她苍白的嘴唇上漾出一抹微笑说:“德·尚皮涅勒先生告诉我,您劳神给我带来一个口信。这是谁……”

  听到这句让他恐惧的问话,加斯东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的处境窘迫可笑、品格低下,竟然用了并不光明磊落的手段来对待这样高贵而不幸的女人。他涨红了脸,眼神惶惑,心乱如麻。突然,就像有能力在认识错误中汲取力量的年轻人一样,他镇定下来。于是他谦逊地躬身施礼,拦住了德·博塞昂夫人的话,语气激动地回答道:“夫人,我本没有福分一睹芳容,我不该对您撒了谎,我怀着一种伟大的感情来到您的身边,但这感情无论多么伟大,也不该用欺骗的手段来表达,这是不可原谅的。不过夫人,您若惠允我向您倾诉……”

  子爵夫人高傲而轻蔑地瞥了德·钮艾尔先生一眼,举手拉动铃绳,铃响了。她看着那年轻人,尊严地说:“雅克,掌灯,送先生出去!”

  她高傲地站起身,向加斯东略施一礼,接着弯下腰拾起那本掉下去的书。她的动作生硬,态度冷漠,跟刚才迎接加斯东时的温柔、文雅完全不同。德·钮艾尔先生站起来,但并没有走。德·博塞昂夫人又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怎么,您还不出去?”

  她的目光里,表露着刺人肺腑的轻蔑,看得加斯东面失血色,几乎要昏厥过去;双眼满噙泪水,但他忍住,没有流出。接着,羞愧和绝望的火,把眼泪烤干了。他高傲地看着德·博塞昂夫人,那模样一方面表示他要听天由命,另一方面也表示他多少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子爵夫人有权惩罚他,但她当真该这么做吗?随后他走了出去。穿过前厅的时候,爱情激发出的锐敏思维和高超智慧使他立刻明白他目前处境的全部危险,心中想道:“如果我现在离开这座房子,以后就永远不能回来了;在子爵夫人看来,我永远是个傻瓜。一个女人不可能猜测不到她所诱发出的爱情,而子爵夫人是个女人。也许她现在正模模糊糊、情不自禁地后悔这样粗暴地将我轰出门来。不过,她不该,也不能取消她的决定。倒是我应当谅解她。”

  想到这里,加斯东在台阶上停住脚,惊叫了一声,迅速转过身来说:“我忘了一件东西!”他又回到客厅,那男仆跟在他的身后。这个仆人对于男爵的爵位,对于他所占有财产的神圣权利满怀尊敬之情,听到男爵这句话,口气那么自然,就信以为真。加斯东不等通报,径自从容不迫地走进客厅。子爵夫人也许以为来者是她的仆人,抬头一看,发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德·钮艾尔先生。

  “雅克已经掌灯送我出去了。”他微笑着说。这笑容表露着动人的风采,又掺和着几分忧伤,使这句话完全没有玩笑的成分,语气却一直震撼着那女人的芳心。

  德·博塞昂夫人刹那间放弃了一切戒备。

  “那么,好吧,请坐!”她说。

  加斯东急切地拉过一把椅子。他的双眼充满欣喜,发出活跃的光辉,子爵夫人无法直视这年轻人的目光,垂下眼睑,装作看书,心里却品尝着一种永远新鲜的快意,也就是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的幸福源泉,对于女人来说这是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情感。德·博塞昂夫人的心思已经袒露无遗了。一个男人理解女人心中合乎逻辑的任性,深知表面上互相矛盾的心绪波澜,一闪即逝的羞涩,时而怯懦、时而大胆的变化,这就是一派天真和风情万种的奇妙结合。女人如果遇到这样一个男人,会是非常庆幸的!

  “夫人,”加斯东柔声说道,“您知道我的错误,您还不知道我的罪过。如果您知道我感到多么幸福……”

  “啊,小心点儿!”她露出神秘的样子,一边把手指举到鼻子前抚摸了一下,又举起另一只手,做出要拉铃绳儿的姿态。

  这么美丽的动作,这么优雅的威胁,显然唤起了她一丝哀伤的情绪和对美好生活的回忆。想当初,她妍媚姣好、婉秀可亲,幸福使她的任性胡为都变得合情合理,最微小的动作都会给她增添魅力。她微皱双眉,额头上显出几丝细纹,柔和的烛光照在脸上,表情略显阴郁。她看着德·钮艾尔先生,态度严肃但决不冷漠,因为她深知下面这些话的含意:“这一切都太可笑了!先生,往日里,我曾经有权纵情享乐,可以跟您一起欢笑,毫无顾忌地接待您,但如今我的生活已经改变了,我再也不能主宰自己的行动,不得不慎思而后行。您来访问我,是出于什么感情?是好奇吗?这样的话,为这一闪即逝的幸福,我所付出的代价就太高了。您是不是已经热切地爱上了一个被人诽谤中伤而又从未谋面的女人呢?您的感情也许是以轻视和过错为基础的,是偶然的因素才让这个过错恶名昭彰。”她气愤地把书扔到桌子上,狠狠地瞪着加斯东,接着说,“哼,怎么,因为我从前性格软弱,世人就以为我永远软弱吗?这太过分、太下流了。您到我这里来,是怜悯我吗?您还太年轻,没有资格怜悯心灵的痛苦。先生,您要知道,我宁愿让人蔑视,也不愿接受怜悯。我受不了任何人的同情。”

  静默了一会儿,子爵夫人抬头望着他,神情忧伤而和蔼:

  “好了,您看,先生,无论是什么感情让您冒冒失失闯进了我的避世之所,这对我都是伤害。您还太年轻,不至于完全丧失了良心,您会感到您的行为很是不妥。我原谅您,现在跟您谈这件事,我完全没有尖刻的用意。您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对吗?我本来可以命令您,但是我请求您不要再来,如果再来看我一次,那么无论是您还是我,都没有能力阻止全城的人把您看作我的情人,您就在我的痛苦上添加一层更大的痛苦。我估计这不是出于您的本心。”

  她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注视着他,保持着真正的尊严,这使他惶惑不安。

  “我错了,夫人,”他用深沉的语调回答说,“但是,热情、轻率和对幸福的急切需求是我这个年龄的人的本性,也是常犯的错误。现在,我明白我本不应该想尽办法拜见您,然而,我的这种愿望是很自然的……”

  他尽力说明不得不避居他乡的痛苦,增添了许多感情的渲染,而不是理智的直白。他有条不紊地述说一个满腔热情但缺乏爱情滋养的年轻人的状况,让她知道,他应当得到温柔的爱情,然而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青春美丽、品位高雅、细腻多情的女人,让他享受到爱情的欢乐。他说自己的行为的确很不妥当,但他不想为之辩解。他赞美德·博塞昂夫人,认为她的确是大多数年轻人不断追求而又求之不得的情人。接着又说,他每天早晨围绕着库尔塞勒庄园散步,看着这座精致的别墅,总是心旌摇荡、不能自持。现在他已进入这座别墅。这位贵妇引得他做出了疯狂的行动,却在心中对这种狂悖无礼采取了无限的宽容。在她冷漠孤寂的生活里,他把年轻人热情的声音、炽烈的灵感和良好的教养造就出的智慧魅力带到了这里。真实的情感,用细腻的语言娓娓道来,总能打动人心。德·博塞昂夫人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为情所动的心境了,现在听来感到十分欣慰。她不由得注视着德·钮艾尔先生表情生动的面孔,欣赏他对自己心灵完美的自信,这心灵还没有被尘世生活的残酷教育所撕碎,也没有被野心和虚荣的无穷计谋所吞噬。加斯东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过着率意而行的生活,对远大前程,并不孜孜以求。这样,两个人之间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些危险的想法,而且还互相隐瞒这一点,这就要破坏他们的宁静。德·钮艾尔先生发现子爵夫人是个极为少有的女性,这样的女性总要为完满的和不可遏制的爱情去牺牲。这样的女人一旦心中接纳了意中人,这人就会发现她们的美貌和风度已经是微不足道的魅力了。在她们的灵魂中,有极为丰富的感情,一切都是良善的,美丽的本能再加上用各种方式表达的爱情使肉体的欲望得到净化:这就是女人让人赞美的秘密之所在;这样的女人是大自然献出的极为稀有的精致礼品。而子爵夫人那方面,她倾听着加斯东用真诚的语调向她叙述青春的烦恼,她猜测出了羞怯给这个二十五岁的大孩子带来的苦恼;刻苦学习保全了他尚未受到腐蚀,他也未曾接触过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会用听来近乎情理的经验损害年轻人的美好品质。而她认为,这个年轻人所具有的品质,正是一切女人所梦想的。他还没有关于家庭、财产的自私自利的观念,也没有个人中心的意识。这种观念和意识一旦爆发,就会扼杀忠诚、荣誉、克己和自尊。这些品质是灵魂的花朵,能够用强烈而高贵的激情使人生变得充实丰富,又能唤起人心的正直纯洁,但这些花朵总是过早地凋零。他们两人一旦投入感情的广阔空间,就会远离伦理道德,互相探测灵魂的深处,查明各种表情的真实含意。这种探测,加斯东本出于无心,而德·博塞昂夫人却早已蓄意。她利用先天已备的或后天学得的精巧心机,表达出与她本心相反的意思,为了探知德·钮艾尔的想法,又无损于她自己。她是那么聪慧,那么风雅,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年轻人,没有让加斯东警觉到她的不信任,所以对这年轻人十分亲切。她说了一句俏皮话之后,加斯东天真地喊了出来:

  “嗨,夫人,一个男人怎么能够抛弃您呢?”

  子爵夫人默默无言,加斯东却涨红了脸,以为这话冒犯了她。但是,这个女人只不过颇为惊异,自从遭受不幸的那天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感到深切的和真正的快乐。最历练的风月老手也不如德·钮艾尔先生发自心底的这声叫喊所取得的成功大。出自天真无邪的年轻人的判断,证明了在他眼中子爵夫人是无辜的。这年轻人谴责了社会,指斥了那个离开她的男人,认为她宁愿住在这里忍受孤独是正确的抉择。子爵夫人曾渴望得到世人的谅解、真切的同情和社会的尊重,但都遭到冷酷的拒绝。这些最隐蔽的愿望,终于在这声感叹中得到了满足。而发自心底的、最温馨的赞美和颂扬,正是女人们无厌追求的,使这声感叹更加美丽。终于有人能够倾听她的心声,理解她的心境。德·钮艾尔先生自然而然地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从失败中挺立起来。她看了一眼挂钟。

  “啊,夫人,”加斯东赶紧说,“请不要责罚我的冒失轻率。如果您答应整个傍晚都会见我,恳请您不要缩短时间。”

  她对这种恳求嫣然一笑,接着说:

  “既然我们不应当再见面,那么时间长些短些又有何妨?如果您喜欢上了我,那就是一件不幸的事。”

  “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了。”他阴郁地说。

  “不要对我说这种事,”她郑重地说,“如果是在任何其他一种处境里,我会很高兴地接待您,会无拘无束地跟您畅谈,您会明白我为什么不能,也不应该再见到您。我估计,您的心灵很伟大,不会觉察不到,一旦别人怀疑我再次出错,那么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跟别的女人一样,是个下贱、低俗的女人。干干净净、不出纰漏的生活会突出我的品格。我孤高过分,不能不试图以旁观者的身份生活在社会里。由于我的婚姻,我成了法律的牺牲品;由于我的爱情,我成了男人的牺牲品。如果我不分毫不爽地保持现在的地位,别人就会顺理成章地对我横加指责,我也会丧失尊严。我没有那么高尚的社会道德,委身于一个我并不爱的男人,对于我来说,这就等于死亡。但我愿意活着。我不顾法律,截断了我的婚姻关系:这是一个错误,一个罪恶,您说多么坏就有多么坏。如果我有孩子,也许还能找到力量忍受婚姻给我的折磨,这婚姻是别人认为合适,强迫我服从的。十八岁的时候,我们是可怜的小姑娘,不明白人家让我们干的是什么。我违反了社会的法律,社会惩罚了我;我和社会两方面都各有道理。我追求过幸福,让自己幸福,难道不是我们的自然法则吗?当时我年轻,漂亮……我以为遇到的这个男子,就像他表现出来的热情一样,深切真实地爱我。有一个时期,我曾的确被人爱过!……”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我认为,一个男人绝对不应该抛弃一个女人,让她处在我这种境遇中。但是人家离开了我,也许是他不再喜欢我了。是的,我大概是违反了某种自然的规则:是用情太深,是不顾一切,或者是对爱情要求得过于苛刻,我说不清楚。不幸倒让我恍然大悟。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是众矢之的,甘心情愿独自承担罪责。我自己付出代价,原谅了那个我认为应当受到抱怨的人。我不够机智,没能把他留住:我如此愚拙,命运就狠狠地惩罚了我。我只知道爱:一个女人爱别人时,怎么会想到自己呢?我本可以是个专制君主,却当上了个奴婢。那些了解我的人会谴责我,但也会尊重我。我的痛苦经历告诉我,不要再次招致遗弃了。发生了那次事件,我熬过第一个星期的痛苦之后,我不明白我怎么还会活着,那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变故。必须经过三年的离群索居,才能积聚起力量,像现在一样谈及这种痛苦。垂死挣扎之后,通常就是死亡。咳,先生,我挣扎在生死之际,倒没有以进入坟墓作为终结。哎,我太痛苦了!”

  子爵夫人抬起美丽的眼睛,望着柱顶凸出的装饰头像;大概她常把不愿泄露给外人的隐私向这些头像倾诉。女人们不敢直视她们的谈话对象时,柱顶的装饰头像就是她们能找到的最温良、柔顺和最可信赖的知心人。小客厅里柱顶的装饰头像是一个可以提供教诲的所在,不就是一个没有神父的忏悔室吗?这时候,德·博塞昂夫人侃侃而谈,风情万种,如果不嫌用词过分的话,简直可以说是千娇百媚。她公正地对自己做出了评价,又在她和爱情之间筑起高高的藩篱,就这样刺激了男人的各种情感:她把目标抬得越高,就让人看得越清楚。由于回忆起过去的痛苦,他们不再有缠绵眷恋的语气。最后,她垂下眼睛看着加斯东,用平静的口吻说:

  “您承认我应该保持冷淡和孤独的状态吧?”

  这位女子在理性和疯狂的爱情上都是那样的崇高、卓越,德·钮艾尔先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跪倒在她的脚下。但是,他怕在这位女子面前显得幼稚可笑,他控制住了这种冲动和想法:一方面他怕表达不出他的冲动和感情,另一方面又怕受到嘲弄或被断然拒绝,使最热烈的心情遭到冷遇。感情从心中喷发的时候,偏要勉强抑制下去,就会引起深深的痛苦,胆怯的人和野心勃勃的人通常不得不勉强吞咽下去他们的欲望,也会感受到这种痛苦。然而,德·钮艾尔先生还是打破沉默,用颤抖的声音说:

  “夫人,请允许我吐露我一生里最为激动的心情,对您,我坦承您在我心中引起的情感。您使我的心灵变得伟大了!我感到我有一种愿望,就是用我的一生使您忘掉您的悲伤,用我的一生来爱您,绝不像那些仇恨过您和伤害过您的人。如此吐露心迹,未免过于突然,今天还没有任何证明,我本应该……”

  “够了,先生,”德·博塞昂夫人说,“我们两人都走得太远了。我本想让我不得不对您的拒绝显得不要过于生硬,我向您解释了我拒绝您有悲伤的原因,并不想取得您的赞誉。卖弄风情只适合于幸福的女人。请相信我,我们还是保持形同陌路的关系吧。以后,您就会明白,一种关系注定某一天会被切断,当初就不应该建立这种关系。”

  她轻轻叹一口气,额头皱起来,立刻又恢复了她惯常的贞淑模样。

  “一个女人,如果不能在生活的各个时期都紧紧跟随着她所爱的男人,那该是多么痛苦!如果这男人真的爱她,这种深刻的痛苦,在他心中不是也会引起可怕的回应吗,这不就是双重的不幸了吗?”

  静默了一会儿,她微笑着站起来,示意客人也该起身了。

  “您来库尔塞勒庄园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聆听一番说教吧。”

  这时,加斯东觉得自己跟这个不同凡俗的女人之间的距离,比方才跟她接触时更大了。他认为这一时刻很珍贵也很吸引人,全是因为急于展露聪明的女主人在炫耀风骚,他冷淡地向子爵夫人行礼告辞,心灰意懒地走出门去。

  在路上,男爵尽力探寻这个像弹簧一样软硬兼有的人儿有什么样的真实性格,但他曾看到这女人显示出各种各样的微妙变化,让他很难对这女人做出真正准确的判断。接着,她的各种声调仍然在他的耳旁萦绕。她的举止、头部的姿态、流动的眼波在回忆中更增添了魅力,使他越思考越生爱意。在他的心目中,子爵夫人的美貌仍旧在暗夜里熠熠发光,刚才所得到的印象又一个个地显现出来,向他重新展示出最初未尝发现的女性的雅致和才华,又重新把他吸引住了。他陷入一种恍恍惚惚的思绪当中,最清醒的思想也在自相冲突中被搅乱了,以致把他的灵魂抛到疯狂的旋涡里。只有年轻人才能够发现和理解这种抒情诗式的秘密,在这里,最合情入理和最违情悖理的想法同时占据着心灵,出于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心灵会向最后一个袭来的思想让步,那就是希望或者是绝望。二十三岁的时候,男人几乎总是受控于谦卑的感情:少女的羞怯、惶恐会搅得他心乱如麻,他总怕没有恰如其分地表白他的爱情,他只看到了困难,而且被困难吓倒了。一想到不能让女人高兴,他就浑身颤抖。如果他爱得不这么深,也许胆子就大了。他越觉得幸福的价值很高,他就越觉得意中人不会轻易地给他幸福。也许是他把整个的身心沉溺于欢乐,又担心没有给别人欢乐。如果不幸,他所崇拜的偶像高不可攀,他就秘密地、远远地崇拜她。如果对方没有猜透他的心意,这种爱情就会烟消云散。这种过早来临的恋情时常在年轻的心中早早消逝,只在那里留下闪烁发光的幻影。哪个男人没有若干个这类纯洁的回忆呢?到后来,重新勾起这类回忆时,总是觉得越加温馨,并且给人带来完美的幸福形象。时常就像那些夭亡的花朵似的婴儿,父母只见过他们的微笑。德·钮艾尔先生从库尔塞勒回来的时候,胸中激荡着汹涌的感情和坚不可摧的决心。德·博塞昂夫人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条件,他宁愿死也不愿没有她而活着。他还很年轻,很容易感受到一个完美的女性向幼稚而热忱的心灵所释放出的无情的诱惑。他必须度过暴风骤雨的夜晚,那时年轻人从幸福到自杀,又从自杀到幸福,享尽了一生的幸福,然后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在这决定命运的夜晚,能够发生的最大不幸,是醒来的时候变得豁达明智。德·钮艾尔先生确是真正坠入了爱河,所以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开始写信,但没有一封信让他满意,于是全部付之一炬。

  第二天,他又去围着库尔塞勒小庄园散步,选在夜幕降临的时分,因为他怕被子爵夫人看见。控制他的感情出自一种神秘的心灵,只有年轻人或是属于相似情况的人才能理解暗中的欣喜和整个事件的荒谬绝伦。对于生活已很幸福、只关注实际生活的人来说,这些事情只能让他们耸一耸肩膀。经过苦苦的犹豫之后,加斯东给德·博塞昂夫人写了这样一封信,可以看作恋人们特有的辞藻华丽、内容空洞的模式,可以与孩子们在父母的生日偷偷画的图画相比,除了接受这礼物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会讨厌的。

  夫人:

  您对我的心,我的灵魂和我整个的生命行使着巨大的权力,如今我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里。请不要把我的信付之一炬,请您大发慈悲把信读完。当您发现这封信的第一句话并非庸俗的有关我利益的声明,而是对事实的自然表露时,您也许会原谅我开头的第一句话。我提出请求的态度十分谦卑,我自感极为渺小,于是我听天由命,而您的决定对于我的生命有决定性的影响,这些也许都能使您感动。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我只知道爱,但不完全知道怎样去取悦一个女人,怎样引起她的注意。对于您,我心中感受的是令我陶醉的倾慕之情。您让我体会到的巨大欢愉把我不可抗拒地吸引到您的身旁。我是以把我们引导到炽热生命的全部利己之心来思念您的。我觉得我配不上您,配不上。我这样年轻、无知、怯懦的人,能够给您带来的幸福还不到一闻妙音、一睹芳颜使我心中产生幸福的千分之一。对于我来说,您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不能想象,没有您我该怎样生活,我已经决定离开法国,到某一个难以维持的企业中了此残生,到印度去,到非洲去,我都说不定。我不是必须用漫漫无尽的事业来战胜绵绵无垠的爱情吗?但是,只要您肯给我一线希望,不是让我属于您,而是让我得到您的友谊,我就会留下来。请允许我,在您身边度过几小时,就像上次我意外得到的一样。即使按照您的要求,这样的机会不多,这种短暂的幸福就能让我的热血沸腾不已。但只要我说一句过分热情的话,我就会享受不到这样的幸福。我恳求您接受这一桩只对我有利的交易,是否过高地估计了您的宽宏大量?您对社会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您一定能让社会看清楚,对您来说我一文不值。您是这样聪慧,这样高傲,您有什么可畏惧的?现在,我要为您敞开心扉,为了让您知道在我谦卑的要求中并没有隐藏着任何隐秘的目的。如果我有希望跟您分享在我心中的深厚情谊,我就不会说我的爱情广大无边,而仅仅向您要求给我友谊。只要我能在您身边,您要我怎样都可以,只要我能在您身边。如果您拒绝我,您可以这样做,我一点儿也不抱怨,我会走开。如果以后,不是您而是另外一个女人,以某种方式进入了我的生活,您就做对了;但如果我忠于这份爱情一直到死,您也许会感到一些悔恨!我希望引起您将来的悔恨,这样会减轻我的忧伤,也可以平复我这未被理解的心灵……

  必须熟知年轻人最大的不幸,必须跨上长有白色双翅的喀迈拉——这怪兽只肯对火热的想象才能转过它雌性的肥臀——只有具备这样的条件才能了解加斯东·德·钮艾尔心里是如何忐忑不安,痛苦难熬。他不知道德·博塞昂夫人拿到他第一封最后通牒时有什么样的态度。他仿佛看到了子爵夫人冷漠讥讽和嘲笑的样子,因为她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他恨不得把信收回来,他觉得那封信写得荒谬绝伦。他的头脑中涌现出一千零一个美妙无比的想法,比那些生硬的、讨厌的、刻意雕琢的、让人昏昏欲睡的、自吹自擂的句子动人得多。幸亏信里的标点符号点得很乱,字也写得歪七扭八。他试图不再想,不再去感受;但他还是在想,在感受,而且十分痛苦。如果他已有三十岁,他就会求得一醉,可他还是个天真的青年,既不知道鸦片的效能,也不知道高度文明的消除痛苦的办法。在这里他也没有一个像在巴黎时那样的好朋友,他会对你说:帕厄图斯,并不疼!同时递给你一瓶香槟酒,或者拉你去痛饮狂歌,来抚慰你因犹豫不决而产生的苦恼。真是一些好哥们儿,当你有钱的时候,他们总是一文不名;当你找他们帮忙时,他们总是到温泉去疗养了;当你向他们借一个路易的时候,他们总是刚刚把最后的一个路易赌输了,不过,还有一匹赖马打算卖给你。然而,他们还是世界上最好的伙伴儿,随时准备着跟你一起弃岸登船,然后沿着最陡峭、最迅速的水波斜面向下划去来消磨时间、精力和生命!

  德·钮艾尔先生终于收到了雅克送来的一封信,信封上有印着勃艮第家族纹章的、发着香味的蜡封,信写在一张小小的仿羊皮纸上,似乎让人能闻到那美人的香泽。

  他当即跑回屋去,关起了门,一遍又一遍地读她的信。

  先生:

  我出于善意,没有让您遭受粗鲁的拒绝,同时聪明才智始终对我有吸引力,而您却狠狠地惩罚了我。我信任一位青年的高尚道德,您却欺骗了我。然而,那一天,我对您的谈话即使不完全袒露心扉——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可笑了,但至少也是坦白直率的。我告诉了您我的处境,为了让一个年轻的心灵了解我冷淡的原因。您越引起我的兴趣,给我造成的苦恼也就越深切。我的天性是温顺良善的,但环境使我变坏了。如果是另外一个女人会不读您的信,径自把它烧掉;而我却读了,还给您写了回信。我对您讲的道理向您说明,即使我无意中让人产生了感情,而且对这种感情并非无所觉察,但我远未产生同样的这种感情。而且我的行为会向您清清楚楚地表明我坦诚真实的心境。其次,您曾说我对您的生活具有权威性的影响,为了您的利益,我要利用一次这种影响,仅仅一次,撕掉蒙住您双眼的那块布。

  我马上就三十岁了,先生,而您才二十二。您到了我这个年纪时会有什么想法,您自己也不知道。如今您轻易发出的誓言,那时会成为沉重的负担,您会无怨无悔地献出全部的生命,甚至可以为了刹那间的快乐去死,今天,这话我都相信;但到了三十岁,生活的经历会使您失掉每天都为我牺牲的力量,而我,我会因为接受这些牺牲而感到深深的屈辱。终会有一天,一切的迹象甚至天性本身,都会迫使您离开我。我曾对您说过,我宁愿去死,也不愿遭受遗弃。您看到了,不幸的命运教会我运用心计。我在理性思考,没有任何激情。您在逼迫我向您说明,我一点儿也不爱您,我不应该、不能够,也不愿意爱您。女人任凭感情冲动、不加思考的时期,我已经历过了,再也不能成为您所期盼的情妇了。先生,对我的抚慰来自上帝,并不来自男人。何况,在受骗的爱情这悲惨的光线之下,我一清二楚地看透了各种人的心,所以不能够接受您向我要求和您向我奉献的友谊。您受了内心冲动的蒙蔽,您对我的软弱抱有希望,而并非希望发挥您自己的力量。这一切都是本能的一种反应。我原谅您这种孩子式的计谋,因为并没有人指使您。凭着这桩即将逝去的爱情,凭着您的生命和我的宁静生活,我命令您留在您的故土,不要为一个必定会破灭的幻觉而耽误了受人尊敬的和美好的一生。将来,当您完成了您真正的使命、发展了一个男人所期待的各种感情时,您就会赞赏我对您的答复。而现在您也许会抱怨我的答复过于薄情寡义,到将来您会欣喜地与一位老妇重逢,她的友谊一定对您又美好又珍贵。她虽然经历过情海的狂风巨浪、人生的苦难挫折,但她未曾消沉,终于遵从着高尚的理念和宗教的训诫,保持了自己的纯净和神圣。先生,永别了。请按照我的话想一想,您的成功会给我孤独寂寞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快乐。请把我作为一个不复存在的人来思念吧。

  读完这封信之后,加斯东·德·钮艾尔写了这样一个小纸条:

  夫人:

  如果我接受您向我提供的机会不再爱您,甘当一个庸碌之徒,那么您以为这与我的命运相符吗?不行,我不听从您的安排,我发誓永远对您忠诚,只有死亡才能斩断这缕情丝。噢,取走我的生命吧!除非您害怕在您的生命中,再增添一分悔恨……

  当德·钮艾尔先生的仆人从库尔塞勒回来时,主人问他:

  “您把我的字条交给谁了?”

  “交给子爵夫人本人了,她已经上了车,出发去……”

  “进城去吗?”

  “先生,我估计不是进城。子爵夫人的轿式马车上套着几匹驿站的马。”

  “啊,她要走了。”男爵说。

  “是的,先生。”仆人回答。

  加斯东马上收拾行装,要跟着德·博塞昂夫人启程。她在前面一直走到日内瓦,却没有发现男爵就跟在后面。一路上加斯东左思右想,特别是这个问题占据在他的脑中:她为什么要走呢?对于这个问题,有无数的假设,他当然选择那个最为趁心如意的:如果子爵夫人愿意爱我,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毫无疑问会更喜欢瑞士,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而在法国,她会遇到许多爱管闲事、专找麻烦的人。

  某些热情洋溢的男人也许会不喜欢善于选择地点的精明女人。这些男士过于精致、考究。然而,还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事实能够证明加斯东的假设是真的。

  子爵夫人在湖边租了一幢小屋。她安置停当之后,在一个美丽的傍晚、暮色四合之时,加斯东登门拜访了。男仆雅克骨子里就是在豪门贵族当差的,看到德·钮艾尔先生,一点儿也不惊奇,作为惯于熟知内情的仆人通报他的到来。听到了这个姓名,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德·博塞昂夫人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了。就在她惊讶的当儿,加斯东已走到了她的身边,对她说:

  “我一拨接一拨地租用了为您驾过车的驿马,我该多么高兴!”她觉得这声音真是温存悦耳。

  就这样,她顺从了心中深藏着的愿望!哪里会有面对这样的幸福仍然不肯让步的女人呢?如果是一个意大利女人,与巴黎女郎性格完全不同的天使般的生灵,读完了法国小说就会说:“一个早晨就能安排妥当的事,这些可怜的法国情人竟磨蹭了那么多时间,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咱们阿尔卑斯山这边的人,听了这话,会觉得太不正经了。讲故事的人,为什么不以这位好心的意大利女郎为榜样,免得听众和故事中的主角等得不耐烦呢?有许多引人兴味的风流韵事可以绘色绘声,德·博塞昂夫人就像古代的处女一样,迟迟不肯优雅地投怀送抱,把幸福交给加斯东,也许是为了享受初恋的贞洁的快感,让这初恋在层次上达到最高的表现。这种一时冲动的爱情很容易欺骗像德·钮艾尔先生这样年龄的男人,而女人却常常热衷于这种游戏。她们把这种游戏的时间拖长,也许是为了确定她们的地位,也许是为了长期享用她们的特权,因为她们本能地预见到将来这种特权就会缩小了。说起来,这小小的闺房外交磋商并不像伦敦会议那样繁缛冗长,在这个真实的风月传奇中只占很小的位置,不值得描述了。

  德·博塞昂夫人和德·钮艾尔先生在日内瓦湖畔、子爵夫人租用的别墅里住了三年。他们隐居独处,不去看望任何人,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议论。他们在湖面荡舟,从来不早早起床。总之,幸福得就像我们梦想的那样。这小小的房舍很是简朴,有绿色的百叶窗,周围有宽阔的阳台,上边撑着遮阳的布篷;这是一个真正的爱巢,有白色的长沙发,落脚无声的柔软地毯,轻薄凉爽的幔帐;这里的一切都闪耀着欢快的光华。从每扇窗子望去,日内瓦的景色都不相同,远望是高低错落的群山和瞬息万变的彩云;仰观是晴朗的天空,在他们的面前是一片波光潋滟的湖水。一切景物仿佛是他们的梦境,在向他们微笑。

  几个有关财产的重大事项使德·钮艾尔先生必须回法国:他的哥哥和父亲都先后离世,他不得不离开日内瓦。这对情侣早已买下了这座房子,他们恨不得砸碎山峦、抽干湖水,打开一道闸门,把这里的一切都随身带走。德·博塞昂夫人跟随着德·钮艾尔先生一起回法国。她变卖了她的财产,在玛奈维尔附近买了一片可观的地产,正和加斯东的土地相连,他们就一同在这里住了下来。德·钮艾尔先生自愿把自己在玛奈维尔地产的收益,让给母亲,作为交换条件是:母亲允许他保持未婚身份,享受自由的生活。德·博塞昂夫人的土地坐落在一座小城附近,占据着奥日河谷最美丽的地段。在那里,一对情侣在他们和俗世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无论是世俗思想还是世俗人物都不能逾越,他们又过上了在瑞士时的美好生活。整整九年,用不着描述他们所享受的幸福。诗歌和祷词具有无穷无尽的表现形式,能够理解这一点的人,大概就能够猜测到在这场香艳故事的全部情节中所包含的美妙和高雅。

  却说,德·博塞昂夫人的丈夫,博塞昂侯爵先生,(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去世)身体非常健康,如果能够确定我们的死会使别人能更幸福,那么再也没有任何更好的原因让我们健康美满地活下去了。德·博塞昂先生是个尖酸刻薄又顽固执拗的人,像所有终生享用年度津贴的人一样,每天早晨起床时精力充沛,就比别人多有了一份愉快。此外,他还是个情场老手,办事中规中距,礼数周全,精于谋算,能够声色不动地向女人倾诉爱情,就像仆役说“夫人,请用餐”一样。

  德·博塞昂侯爵先生的这段小传清楚地表明,侯爵夫人绝对不可能跟德·钮艾尔先生正式结婚。

  九年的幸福生活,是一个女人能够签订的最温馨甜美的生活契约了。从这段情史开篇以来,德·钮艾尔先生和德·博塞昂夫人就处在一种既自然而然,又不清不楚的境况之中。然而,人们对命中注定的危机不可能有个预感,但是危机进展各个阶段到来的时间却像数学那样的准确。

  加斯东的母亲,德·钮艾尔伯爵夫人,从来不愿意见德·博塞昂夫人的面。她是一个古板僵化、正派庄严的女人,按照礼法的要求,成全了老德·钮艾尔先生的幸福。德·博塞昂夫人知道这位尊贵可敬的老寡妇注定是她的敌人,总试图把加斯东从这种不道德和反宗教的生活中拉出去。侯爵夫人本来想卖掉她的地产,回到日内瓦去。但这样就显得对德·钮艾尔先生不信任了,她不能这样做。另外,德·钮艾尔先生恰巧对瓦勒鲁阿的地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那里兴建了许多种植园,开发了许多土地。女人们总是希望她们的丈夫甚至情人享受这种创业的幸福,她如果回日内瓦,不就是使他错过了这个获得幸福的机会吗?

  当地来了一位拉鲁迪埃小姐,芳龄二十二岁,是位富有的闺秀,每年有四万里弗尔的收入。加斯东每次到玛奈维尔去办事,都会遇到这位女继承人。这些人物排列在那里,就像数学比例式中的数字一样。一个月以来,德·博塞昂夫人努力要解开这道数学题。一天早晨,她写了这封信,交给加斯东说明了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心爱的天使,我们心心相印,一起生活,什么也不能够让我们分开。我们的爱抚时常就是彼此交流的语言,而语言也就是互相的爱抚;在这个时候我给您写信,岂不是违背情理?然而并不是,我心爱的人。有些事,一个女人不能跟情人当面说,一想到这些事,就难以开口,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心脏,就失去了力量,也没有了主意。如此地和您厮守在一起使我非常痛苦,而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我认为我的心应当对您完全真实,任何想法都不瞒您,即使是一闪之念,我太喜欢随心所欲,这很适合我的天性,我不能再这样窘迫局促地敷衍下去。在这里我要向您倾诉我的烦恼。是的,是一种烦恼。您听我说吗?不要再用恣肆无礼的口头语“得啦,得啦……”来让我闭嘴,然而我喜欢这种口吻,因为您的一切我都喜欢。您是上天赐给我的亲爱的郎君,让我对您说,您抹去了我痛苦生活的一切记忆。往日里在那痛苦的压力下,我的生命几乎崩溃。我只感受过您的爱情,只有您美好青春的天真无邪、您伟大心灵的纯净高洁,才能满足一个对人苛刻挑剔的女人的渴望。朋友,一想到在这既漫长又短暂的九年中,我从未有过一点儿嫉妒之情,我的心就愉悦地加快跳动。我拥有您灵魂中的所有花朵,我占据着您所有的思念。在我们的天空中,未曾有过一抹轻微的阴云。我们不知道什么叫作牺牲,只是按照我们的心愿去做事而已。作为一个女人,我享受了无限的幸福。打湿了这张信纸的眼泪,是不是向您说明了我的感激之情?我真愿意跪下来写这封信,但是这种欢欣倒使我遭受了比被遗弃更可怕的痛苦。亲爱的,女人的心有很深的皱褶,直到如今我自己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么深,正如我不知道我的爱情有多么深。一想到与我们所爱的人所遭受的不幸相比,我们所遭受的最大不幸,就微不足道了。如果是我们让所爱的人遭受了不幸,那么我们岂不是要痛苦而死吗?……这种思想使我感到很沉重,但同时还引出了更有压力的想法。这种思想使爱情失去光华,扼杀了爱情,使爱情成为屈辱,永远使我们的生命失去了色彩。您三十岁,我已经四十,这样的年龄差别会使一个坠入爱河的女人产生多少恐怖的想法?开始时您可能并未觉察,随后您会真切地感觉到您为我做出了牺牲,为我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也许您已经想到过您的社会使命,想到过可能大大增加您财富的婚姻,有了这婚姻,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幸福,把财产传给您生养的子女,重新出现在社交界,并在那里光明正大地占有一席之地。但是,您可能遏制了这些想法,在我不知情时,心甘情愿地为我错过了一个女继承人、一笔财产和一片锦绣前程。出于年轻人的义气豪情,您本来愿意忠实于在上帝面前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誓言。我过去的痛苦展现在您面前,您把我从不幸中拯救出来,也许我正是得到这不幸的保护,您的爱情是出于对我的怜悯!这种想法比唯恐让您耽误了美好的一生更使我恐惧。那些有本事用匕首刺死情妇的人们,实际上是大慈大悲,因为那些天真、无知的女人临死还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依然处在梦幻的明丽之中……是的,这两种想法,几天以来隐隐约约地让我每时每刻都感到悲哀,与这种情况相比,我倒宁愿死亡。昨天,您温柔体贴地问我:“您怎么啦?”您的嗓音使我发抖。按照您的习惯,我以为您已明白了我心底的想法,我等待着您向我推心置腹,认为我已有了正确的预感,猜出了您出于理智的筹划。于是我回忆起您已习惯的对我的某些关注,我从那里发现了某种做作的成分。男人一做作,就表露出他们已难以保持忠诚了。我曾经以为爱情永远是自然给我们的珍宝,在这个当儿,我为幸福付出的代价就太高了,实际上,命运不是把我们分开了吗?您一定独自思量:“我迟早都必须离开可怜的克莱尔,那么为什么不及时分手呢?”这句话已经清清楚楚地显现在您的目光深处。我曾经远远地离开您,独自哭泣,在您面前掩饰过我的眼泪。十年以来,这是第一次我为悲伤而哭泣,但是我太高傲,不能让您看到我的眼泪。不过,我并不埋怨您。是的,您做得对,我不应该自私自利,为了我即将耗尽的生命,糟践了您漫长而光辉的一生……但是,如果我想错了呢?……如果我把出于爱情的忧愁错当成出于理智的思考呢?……啊,我的天使,不要让我惶惶不安,惩罚您的善妒的女人吧;然而,要让您的女人意识到她的爱情和您的爱情:这女人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种感情之中,这使一切变得神圣。自从您的母亲到来之后,自从您在您母亲那里见到德·拉鲁迪埃小姐之后,我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些怀疑,这亵渎了我们的关系。让我痛苦吧,但不要欺骗我!我要知道一切,您母亲对您说了些什么,您是怎么想的。如果您在我和某种事物之间犹豫不决,我就把自由还给您……我将向您隐瞒我以后的命运,我能够不在您面前哭泣,只不过,我不愿意再见到您……咳,我就此停笔,我的心已碎了……

  ……

  好大一会儿,我凄凄切切,痴痴呆呆。朋友,我自认没有任何骄人之处可以和您比并,您是这样善良、这样坦诚。您既不会伤害我,也不会欺骗我,但是,不管真实情况是多么残酷,您也要对我说出实情。您要我鼓励您说真话吗?好啊,我的心肝,一种女人的想法会给我以安慰。在您年轻腼腆、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时候,我不是占有了您吗?任何女人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加斯东,而这样的加斯东却让我享受到精致高雅的快乐……不,您再也不会像从前爱我那样、像现在爱我这样去爱别人了;

  不,我不会有情敌。我们的爱情就是我全部的思想,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不会有任何苦涩。从今以后,您再也不会用儿童的娇憨、年轻人的殷勤、青春的赤诚、灵魂的美丽、体态的风流、对享受快乐的迅速领悟,总而言之,随着青春年少的恋爱而来的一长串可亲可爱的素质,去诱惑一个女人了。啊,现在您已是个成年男子了!您要按照命运的安排去筹划一切。您也会顾虑重重,忐忑不安,野心勃勃,这些思虑烦恼将使那个女人看不见您那永恒不变的微笑,而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微笑使您的双唇永远美丽。我觉得您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但将来有时也会忧伤的,您的眼睛看着我时总是闪动着上天的光辉,但对于那个女人将会目光暗淡。还有,绝对不可能有人像我爱您那样爱您,永远不会像我这样招您喜欢。她不会像我这样持续不断地关心自己的仪表,她也不会经常揣度如何使您幸福,而我在这个方面从来不乏机智。是的,我曾认识过的那个男人、那颗心、那个灵魂已不复存在。我把这些都收纳在我的记忆中,来继续享受那残余的温馨,幸福地生活在昔日那美好的生活里,任何人没有见识过那段生活,除了我们自己。

  我心爱的宝贝,如果您从来没有设想过要自由,如果我的爱情并没有让您感到负担,如果我的惶惑全属空穴来风,如果我永远是您的夏娃,人世间唯一的女人,读了这封信,快来吧,快快跑过来吧!啊,我想在那个时刻,我将会比九年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爱您。我会为这些猜测自责,忍受了为这些猜测引起的无谓的痛苦之后,在我们的爱情中增加的每一天,是的,仅仅是一天,也将会是幸福的整整一生。您说吧,坦白地说吧,不要欺骗我,那将是一桩罪孽。说呀,您要自由吗?您考虑过您作为一个成年男子的生活吗?您后悔吗?如果我引起了您的愧悔,我会痛苦地死去。我曾对您说过,我爱得刻骨铭心,完全能够牺牲我的幸福,成全您的幸福;牺牲我的生活,成全您的生活。如果您能做到,就斩断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不要让这些回忆影响您的决定。您说呀!我顺从您,就像顺从上帝,如果您遗弃了我,只有上帝能够给我安慰。

  当德·博塞昂夫人得知这封信已由德·钮艾尔先生亲收的时候,她完全崩溃了,任凭自己胡思乱想,头脑已经麻木,仿佛半睡半昏。显然,她所遭受的这样的痛苦,是女人的力量承受不住的,也只有女人尝试过这样的痛苦。在不幸的侯爵夫人等待她的命运的时候,德·钮艾尔先生读着她的信,按照年轻人遇到这种事故时所用的说法,感到左右为难。当时,他在母亲的指令和德·拉鲁迪埃小姐的吸引力面前,几乎已经屈身退步。那位小姐是个毫无意趣的姑娘,她板直僵硬,像一棵钻天杨,脸色有白有红,按照待字闺中的贵家小姐的规矩,她寡言少语。但是,每年四万里弗尔的地产收入已经替她把话都说清楚了。德·钮艾尔老夫人凭着一位母亲真挚的热情,千方百计把她儿子拉回道德的正轨,她要儿子明白能够得到德·拉鲁迪埃小姐的青睐是他莫大的荣幸,有许多富家公子早就上门求亲了。到这时候,应当盘算一下自己的前途、命运。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下次就再也遇不到了。有朝一日,他会拥有八万里弗尔的不动产年息,财产能够抚愈一切伤痛。如果德·博塞昂夫人爱他是为他好,她就应当第一个怂恿他去结婚。总而言之,凡是一个女人能够影响一个男人理智思维的行动方法,这位慈祥的母亲一个都没忘记。这样,她让儿子发生了动摇。把生活安排妥帖、符合世俗概念,这对加斯东是有诱惑力的,德·博塞昂夫人的信送到的时候,加斯东正在对德·博塞昂夫人的爱情和这种吸引力之间犹豫不决。但是这封信,决定了选择的倾向。他决定离开侯爵夫人,与德·拉鲁迪埃小姐结婚。

  “总得当一个过日子的男人啊。”他心里想。

  接着,他设想这个决定给他情妇带来的痛苦。男人的虚荣和情人的良知更放大了这种痛苦,他真情实意地产生了怜悯。他突然又感觉到了那种巨大的不幸,认为应该怀着仁厚之心,减轻这个致命的伤害。他希望让德·博塞昂夫人平静下来,甚至由她来命令自己缔结这份残酷的婚约,让她逐渐适应分手属于必然的这种想法,让德·拉鲁迪埃小姐的形象总在他们两人之间像幽灵一样出现,先做出为了情妇而牺牲小姐的样子,到后来,让情妇强迫他娶那个小姐。为了让这个充满同情心的计谋得到成功,他甚至寄希望于侯爵夫人的尊贵、高傲,寄希望于她心灵中的崇高品质。于是为了消除她的怀疑,他给她写了回信。写回信!对于一个对真正的爱情有直觉又有女性最细微的观察能力的女人来说,这封信就是一纸判决书。于是,当雅克进门,径自向德·博塞昂夫人走去,递给她一张叠成三角形的信笺时,可怜的女人浑身颤抖,就像一只被捉住的燕子。一种莫名的凉气从头顶直冲到脚跟,像是给她包上了一块冰冷的裹尸布。既然他并没有跑过来,抱住她的膝头,既然他并没有泪流满面,脸色苍白,情意绵绵亲自过来,一切就都清楚了。然而,痴迷于爱情的女人心中往往怀有太多的希望,必须用匕首狠狠地刺许多下才能把她们杀死,她们流着血,心中还在爱,直到最后一刻。

  “夫人有什么需要吗?”雅克退出时,用柔和的声音问了一句。

  “没有。”她说。

  “这个好心的老实人,”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想,“他猜到了我的心思,他,一个仆人!”

  她读信:“我最亲爱的,您自己制造了许多幻象……”看到这几个字,仿佛一层厚重的帷幕蒙上了侯爵夫人的双眼。在她心里似乎有个神秘的声音对她说:“他在撒谎。”接着,爱情使她迫不及待地要了解真相,她一口气读完了第一页,在下方有如此的字样:“一切还都没有决定……”她用抽搐的手急速地翻过了一页,从这封信中那些拐弯抹角的句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加斯东的本意。在这封信中,她再也找不到喷涌而出、不可遏制的爱情了。她把信揉成一团,撕破,拧成卷儿,放在嘴里咬,然后扔进火里,并喊道:

  “啊,卑鄙无耻,他占有了我,又不再爱我了!……”

  接着,她奄奄一息地扑倒在长沙发上。

  德·钮艾尔先生写完信就出门了,当他回来的时候,看见雅克站在门口。雅克递给他一封信,并对他说:“侯爵夫人已经离开了府邸。”

  德·钮艾尔先生很惊奇,打开信封,读道:

  夫人:

  如果我接受您向我提供的机会不再爱您,甘当一个庸碌之徒,那么您以为这与我的命运相符吗?不行,我不听从您的安排,我发誓永远对您忠诚,只有死亡才能斩断这缕情丝。噢,取走我的生命吧!除非您害怕在您的生命中,再增添一分悔恨……

  这是侯爵夫人去日内瓦时,德·钮艾尔先生给她写的便笺。克莱尔·德·勃艮第在纸页下又加了一句:“先生,您自由了。”

  德·钮艾尔先生回到玛奈维尔他母亲的住宅。二十天以后,他娶了斯特发尼·德·拉鲁迪埃小姐。

  如果这个平淡无奇的真实故事就此结尾,那简直就是戏弄人了;差不多所有的人不都有一个比这更有趣的故事来讲述吗?不幸的是,这个真人真事的结局十分轰动。有些人在无限的爱情中享受过至高的幸福,但由于某些残酷的宿命把这幸福毁灭或丢失了,这故事的著名结局能在这些人心中唤起的记忆也许可以让这个故事逃过人们的抨击。德·博塞昂侯爵夫人跟德·钮艾尔先生分手的时候,并没有离开瓦勒鲁阿的府邸。由于深藏在女人心中的许多理由——而且每个女人都能猜测出哪个理由对她最合适——在德·钮艾尔结婚后,克莱尔仍旧住在那里。她深居简出,除了她的贴身女仆和雅克以外,别的仆人都见不到她。她要求家里绝对安静,除了上瓦勒鲁阿的小教堂以外,从不出家门。每天早晨,附近的一个神父到教堂去为她做弥撒。

  结婚几天之后,德·钮艾尔伯爵在夫妻生活中就出现了麻木冷漠的状态,别人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幸福,也可认为是一种不幸。他的母亲逢人便说:“我的儿子幸福极了。”加斯东·德·钮艾尔夫人就像许多年轻妇人一样,没脾气,有耐性,平庸无趣,婚后一个月,她就怀孕了。这一切,完全符合世情常规。德·钮艾尔先生对她很好,只不过离开侯爵夫人两个月之后,他忽然变得思虑重重,神不守舍。他的母亲说:“他向来都是严谨持重的。”

  过了七个月温吞吞的幸福生活之后,两人间发生了一些表面上微不足道的小事故,但却包含着涉及很广的思想内涵,暴露出心灵极端的混乱,几句话也讲不清楚,就任凭人们去随意解释吧。有一天,德·钮艾尔先生到玛奈维尔和瓦勒鲁阿的地盘上打猎,回来时路过德·博塞昂夫人的花园,他差人去找雅克,他等着。那男仆来时,他就问:“侯爵夫人还喜欢吃野味吗?”雅克回答还喜欢。加斯东就给了他一大笔钱,还说了许多似通非通的话,为的是让他帮点忙,给侯爵夫人留下他猎来的野味。既然德·钮艾尔先生并不希望侯爵夫人知道野味的来源,雅克觉得女主人吃的鹌鹑是她的侍从打来的,还是德·钮艾尔先生打来的,都无所谓。伯爵说:“这是在她的地盘上猎得的。”一连好几天,雅克都参与了这个没有恶意的骗局。德·钮艾尔先生清早就出去打猎,晚饭时才回家,从来没有带回猎得的任何野物。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加斯东的胆子越发大了,竟然给侯爵夫人写了一封长信,叫人给她送去。这封信没有开封,就退还给加斯东了。侯爵夫人的仆役把信交还他的时候,天已很晚。伯爵正在客厅里,好像在听他夫人在钢琴上敲出的一首埃罗尔德的随想曲,突然他从客厅冲了出去,向侯爵夫人家里飞奔,快得就像一个奔赴约会的男人。他从一个熟知的豁口跳进花园,缓步穿过几条小径,又稍停片刻,仿佛试图控制自己怦怦乱跳的心。然后,走近宫堡,他听到里面发出细碎的声音,估计仆人们正在就餐。他径直向德·博塞昂夫人的房间走去。侯爵夫人从来不离开她的卧房。德·钮艾尔先生走到门口,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在那里,就着两支蜡烛的光亮,他看到了消瘦、苍白的侯爵夫人坐在一张沙发上,低着头,垂着手,眼睛视而不见地盯着一件东西。这就是痛苦的充分表现。在这种姿态中,还有一点儿微茫的希望,但谁也不知道克莱尔·德·勃艮第是凝视着将来的坟墓还是回眸昔日里的幸福生活。也许是在黑暗中闪烁出德·钮艾尔先生的泪光,也许是他的呼吸发出轻微的声响,或是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或是他的到来不能不产生一种心灵感应——在当初这恰恰证明了荣耀、幸福和真正爱情——德·博塞昂夫人缓缓向门口转过脸,看见了她昔日的情人。这时伯爵向前走了几步。

  侯爵夫人脸色惨白,高声喊道:“先生,如果您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从这扇窗子跳下去!”

  她跳过去,抓住把手,打开窗子,一只脚踩在外边窗台上,手扶着窗框,转头对加斯东喊:

  “出去,出去!不然我就往下跳!”

  听到这恐怖的叫喊,又发觉仆人们骚动起来,德·钮艾尔先生就像个歹徒似的逃走了。

  回到家里,伯爵写了一个便笺,让他的贴身仆役给德·博塞昂夫人送去,叮嘱仆人,告诉侯爵夫人,这关系到他的生和死。信发出以后,德·钮艾尔先生回到客厅,发觉他的妻子仍然按照乐谱上的音符,弹奏那首随想曲。他坐着,等待回信。一小时之后,随想曲结束了。夫妻两人各坐在壁炉的一侧,面面相觑,默默无语。这时,仆人从瓦勒鲁阿回来,把未曾拆封的信交给了主人。德·钮艾尔先生走进与客厅相通的一间小屋,打猎回来时,曾把猎枪放在那里,他自杀了。

  这个命中注定的突然而至的结局,完全不符合法国年轻人的习惯,然而这样的结局却是顺理成章的。

  只要是详察过夫妻生活幸福、美满的人,只要是体验过两情相悦、温煦和谐的人,就会完全理解这次自杀行为,而且认为这次自杀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女人的素质不会自己形成,不会在一天之内规范自己去适应即兴的各种热情。愉悦好像一朵奇异的鲜花,要求精心地呵护,巧妙地培植,只有时间、灵魂的契合才能发掘出欢愉的一切源泉,产生这种温馨的高雅的欢愉。我们浸沉在对这种感情的千百种迷恋之中,我们以为这是从心底给我们欢乐的人原来的素质。这种令人赞叹的契合,这种宗教式的信仰和确信能在所爱的人身边感受到特殊的完满的幸福,这些就是能让恋爱的激情长期维持、连续不断的一部分秘密。在一个具有女性天赋的女人身上爱情绝对不是一种一成不变的惯例:她的一往情深表现为千变万化的形式。她既聪明又痴情。她在本性中加入了许多人为的修饰;或者说在人为的修饰中还有许多本性,这使她无论在记忆里还是在现实中都魅力四射,不可抗拒。与她相比,所有的女人都失去了颜色。只有担心失去如此博大如此灿烂的爱情的人,或是已经失去了这样爱情的人才会知道这个女人的全部价值。但是,如果一个男人认识了一个女人的价值却放弃了她而堕入某种冷淡无趣的婚姻中,如果他希望在妻子那里得到他享受过的幸福,夫妻生活的某些隐私的事实向他证明这样的幸福再也不会产生了。如果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卓越爱情的芬芳,他就为了一种离奇的社会概念致命地伤害了他的妻子,那么他只好持有一种物质的、自私自利的、冷酷无情的哲学,这是崇尚爱情的人所厌恶的,否则只有一死了之。

  至于德·博塞昂夫人,她无疑并没有想到,九年之间她的情人向她倾注了无限的爱情之后,竟会绝望到自杀的地步。她也许认为只有她一个人遭受着痛苦。她完全有权利苟且地跟别人分享爱情。一个妻子由于冠冕堂皇的社会原因,可以忍气吞声;但是一个情妇对此却深恶痛绝,因为爱情的合情合理,在于保持纯洁。

  一八三二年,九月,写于昂古莱姆

  王晓峰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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