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默东的快乐神甫的布道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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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隆冬,弗朗索瓦·拉伯雷终于来到亨利二世国王的朝廷。就在那个冬天,他不得不服从自然法则,卸下皮囊,从此永远活在由他的哲学发扬光大的精神里。这一如此合用的哲学,吾人世世代代受用不尽。

  这位老好人那时候已不下七十次见到新燕展翅,他那颗长得像荷马的脑袋上剩下的头发已寥寥无几,但是一部胡子依旧十分威严,他微笑不语时唇间始终洋溢一种青春气息,如同他的额际活跃着全部智慧一样。据当年有幸见到他的人说,他是个漂亮老头儿,在世时互为冤家对头的苏格拉底和阿里斯托芬在他身上握手言欢成为朋友,使他具有双方的容貌特征。

  他正是听到耳朵里不时作响,预告大限已临,才下定决心去向法国国王致敬的。王上驾临图奈尔城堡小住,而我们这位老好人住在圣保罗花园里的一所宅子里,也就是说,与朝廷相距不到一箭之远。

  他在卡特琳娜王后的寝宫里见到狄安娜夫人[1],——她之见容于王后,皆因后者深谋远虑;他还见到国王本人、大统领先生、洛林与杜贝莱红衣主教、吉斯兄弟、比拉格先生及其他受到王后保护在朝廷担任官职的意大利人、海军提督、蒙哥马利、这些要人的下属以及几名诗人,如墨林·德·圣日莱、菲利贝尔·德·洛尔姆和布朗托姆先生。

  国王素来赏识拉伯雷这老好人的滑稽风趣,见到他前来,寒暄过后便笑道:

  “你是否对你的默东教区的善男信女讲过道?”

  拉伯雷师傅以为国王拿他取笑,因为他担任本堂神甫的职务除了领取俸禄没干别的,当下答道:

  “陛下,我的羔羊分散各地,我的布道词传遍基督教各国。”

  然后他环顾全体朝臣。这些人,除了杜贝莱先生和夏蒂荣先生,无非当他是个博学多闻的无赖,殊不知他的聪明才智超群绝伦,比起国王他更有资格当国王,而朝臣们只不过是期待赏赐才敬重王冠。于是我们这位好人在向世界告别之前,不觉起了一个促狭念头:他要在这帮人头上浇一泡含有哲理的尿,犹如当年卡冈都亚站在圣母院塔顶上让巴黎人着实淋了一次热水浴。[2]

  故此他补充说:“假如您此刻心情大佳,陛下,我可以为您助兴,讲一篇管保您终生受用的布道词。我一直把这篇布道词密藏在我老迈的耳朵里的鼓膜之下,但有合适机会,便能拿它权充寓言,讲给君主大臣听。”

  “先生们,”国王说,“且听弗朗索瓦·拉伯雷师傅讲话,事关我们的灵魂得救。诸位请雅静,侧耳细听。他善用滑稽故事譬喻《福音书》里的道理。”

  “陛下,”好人说,“我这就开始了。”

  全体朝臣立即静下来,围成一圈,恭听庞大固埃之父开讲。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词锋无人能及。无奈这故事全凭口口相传才保存至今,所以请原谅作者把它写下来时,行文难免出自己意。

  话说卡冈都亚到了暮年,家里弄得乱七八糟,他也不以为怪。底下人虽然惊诧,但都原谅他,因为他高寿已届七百零四岁。虽说亚历山大城的克莱芒独持异议,认为当时他的岁数要小四分之一天,我们倒不必过分较真。

  这位慈祥的主人看到家里越来越乱,人人都想捞一把,终于感到害怕,担心自己到了风烛残年会变得一文不名,这才决心好好治理他的领地。他是做对了,不说别的,单是他府上一间储藏室里就有堆积如小山的红奶酪,外加二十罐芥末及其他许多美味,诸如:

  都兰省的李子干,

  烤饼,

  油渣,

  熟肉酱,

  驰名朗热与洛什一带的奥利韦奶酪、蝇粪奶酪及其他,

  罐装黄油,

  酵母,

  风干肥鸭,

  麸皮猪蹄,

  果核与缽装豌豆泥,

  装在小巧玲珑的盒子里的奥尔良木瓜酱,

  七鳃鳗鲞,

  青酱油浸渍的鹞鹰肉,

  诸般水禽,如盐渍的水鹧鸪、霸王鸟、翘鼻麻鸭、吝啬鸟、红鹳,

  烘干的葡萄,

  遵照他有名的祖宗哈普穆什[3]的秘法熏制的口条,

  当年好时光为嘉格美尔[4]备下糖果。

  以及其他种种物品,不及备载。欲知细目可查阅里普利安法兰克人的法律汇编、法兰克国王敕令、国事诏书、王上谕旨以及当时的各种文书档案。

  总之,这位好人把圆框眼镜架上鼻子或把鼻子套进圆框眼镜,着手物色一头飞龙或独角麒麟,以便托付看管此宝库的重任。他在花园里散步时,转的就是这个念头。

  他不要高克西格昌人,因为埃及人误用他们,受害匪浅,象形文字的记载足资证明。他看不上高克马尔联队,因为历代皇帝无不讨厌他们。他不中意罗马人,皆因有个名叫塔西陀的罗马人过于阴险。也不用聚在元老院里的霹雳火党人,成群结帮的占星家和德洛伊德祭司,巴比马尼亚军团和马索雷茨博士。据他儿子庞大固埃周游世界回来后对他说,这类人如野草荆棘,见缝就长,无处不有。[5]

  这位好人作为高卢人熟谙古事,他不相信任何一个种族。如果办得到,他会要求造物主为他特地造出一个新的人种来,不过他总不能为区区小事麻烦万物之主。可怜的卡冈都亚不知选用什么人才好,财产多了反倒成了累赘。他想到这里,不意碰上一只属于高贵的地鼠族,佩戴着天蓝底色唇形纹章的可爱的小地鼠。善哉妙哉!这是一只气派的公鼠,他正翘着整个家族里最漂亮的尾巴,在阳光下昂首阔步,身为天主创造的地鼠,自从洪水泛滥之后他就存在于天地之间,拥有无可争辩的业已在世界法院登记备案的贵族证书。不说别的,大公会议的记录上就载明有地鼠搭乘诺亚方舟……

  说到这里,瓦索朗弗·雷伯拉[6]师傅略为抬一下软帽,语气变得一本正经:

  “……诺亚其人,诸位大人,曾种植葡萄,第一个识得酒中真趣。”接着说:

  我们大家都从中出身的方舟上,肯定有一只地鼠,后来人类与门第低下的种族通婚,地鼠却没有这么做,他们比所有别的动物更看重自己的贵族身份,绝不会接纳一只田鼠到他们中间,即便这只田鼠有本领将沙粒点化为新鲜漂亮的胡桃也不行。

  这一贵族品性颇得卡冈都亚的好感,他遂想委任这只地鼠为粮食总管并授予他全权:审理案件,持节出使,管辖教会,统率武装,等等。地鼠表示定当竭诚供职,不过有一个条件:他要求住在麦粒堆上。卡冈都亚觉得这也合乎情理。

  我们这只地鼠当即走马上任。他幸福如王子,前往巡视广袤无垠的芥末之乡,糖果之邦,火腿行省,葡萄公国,香肠伯国以及各色各样的男爵国;他爬上麦粒堆,挥动尾巴横扫一切。总而言之,这只地鼠到处受到最高礼遇,坛坛罐罐们肃立恭候,还有一两只有盖高脚金杯相互碰撞,其声响犹如教堂敲的丧钟,不过那地鼠听来悦耳,便从右到左摇了摇头,大模大样在一束斜照其领土的阳光下踱步。他的棕褐色皮毛反射出万道金光,简直令人误认他是某位身披貂皮袍子的北国君王。

  他来回巡视,上蹿下跳已毕,便坐在麦粒堆上嗑了两颗麦粒,其威严如国王上朝,自以为是天下最英武的地鼠。

  话说此时,诸位夜游的朝臣正一溜小跑,赶回他们栖身的洞穴,他们便是耗子、小家鼠以及居家过日子的人无不抱怨的其他各种好吃懒做、专事打家劫舍的啮齿动物。这些畜生见到那地鼠,顿生畏惧之心,一个个都在洞口愣住不动。尽管祸生不测,从这些削尖的小脑袋中还是冒出一个,迎上前去。这是个老滑头,属于齿尖腿快的小家鼠家族。他把嘴搁在窗棂上,壮着胆子打量这位高翘尾巴、傲慢踞坐的地鼠大人,认出这是个魔头,万万不能跟他硬斗。此中有个缘故,容我道来。

  好心的卡冈都亚为了普天下的地鼠、猫、鼬、石貂、田鼠、小家鼠、耗子和其他同类的坏蛋信服他的总管的崇高权威,便把那张尖如铁扦子的嘴在麝香油中浸了片刻。从此以后,所有的地鼠都染有麝香味,因为这只地鼠不顾卡冈都亚的忠告,与其他鼠辈厮混不已,从而引起地鼠王国一场大乱。容鄙人稍有闲暇,当写一部历史著作详述。

  此事先按下不表,且再说这只老家鼠或老耗子——法学博士对他属于哪个种类持论不一——从这一香味确认该地鼠奉命看守卡冈都亚的粮仓,已被赋予多种品德,掌握足够的权力,拥有全副武装。这家鼠担心从此不复能按老鼠的习惯,以面包屑、面包皮、残羹剩饭、瓜皮菜叶、边角散料以及这块耗子宝地上盛产的其他各种东西为生。

  值此紧急关头,这个家鼠,他的狡猾不让经历过两朝摄政王、三代国王的元老重臣,拿定主意要试探该地鼠的智力高下,为了全体鼠辈的口腹得救而尽忠效命。人能做到这般忠心也是壮举,一只老鼠如此作为,更是难得的高义,因为鼠辈生性自私,不知羞耻,活着只顾自己。他们事事与同类抢先,往往在圣餐饼上拉屎,厚颜无耻地啃咬神甫的襟带,乃至偷饮圣餐杯里的酒,全然不顾天主他老人家。

  那只家鼠走上前去,俯身行礼如仪,地鼠则有心让他靠近。诸位须知,地鼠家族个个眼神不济。啮齿族的义士用地道的地鼠国话,而不是家鼠方言说道:

  “大人,在下久闻您显赫的家世如雷贯耳。鄙人本是贵族最忠诚的仆从之一,熟知您祖先的英雄业绩。他们曾备受古埃及人的敬重,与其他神鸟一样被膜拜、崇敬。不过你的皮袍子散发王宫里才能闻到的香味,那毛色又是这般辉煌灿烂,使小人不敢确认您是这个名门望族的后裔,因为贱眼从未见过贵族中人有如此华美的装束。然而您嗑麦粒的方式不失古风,您的鼻子透着智慧,您举手投足如一位博学的地鼠。假如您真是地鼠,您耳朵里某一为鄙人不知之处必有一为鄙人不知的超级灵敏的管道;复有一为鄙人不知的绝妙门扇,能以鄙人不知的方式,在鄙人不知的时刻,听从您的秘密命令关闭此管道,以便您能够,出于鄙人不知的理由,听不见鄙人不知的某些令您不悦的声音:这是因为您的听觉极度灵敏,善于捕捉一切响动,而有的响动往往使您不快。”

  “说得不错,”地鼠说,“我这就关门落栓,什么都听不见了。”

  “敢情好。”老滑头答道。

  于是他一头扎进麦粒堆,动手搬运足够他一冬天酒醉饭饱的粮食。

  “您听见什么了?”他问。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

  “太棒了!”众家鼠齐声欢呼,“他上当了!”

  地鼠满以为遇到一名忠仆,他开启耳道上的机关,听到粮食滚进窟窿的窸里窣啦声。当下他不劳有司执法,一步跃到老家鼠身上,随即把他活活掐死。可谓死得光荣!这位英雄死在粮食堆上,因其殉难而列入圣品。地鼠拎住他的耳朵,把他挂在粮仓大门口,一如土耳其人处置巴汝奇的方式;我的好巴汝奇当年差点没在铁叉子上化成烤肉[7]。

  全体家鼠、耗子和鼠辈听到这垂死者的惨叫声,统统吓破了胆,顿时溜得无影无踪,夜幕降临后,他们被召集在地窖里共商国是,根据帕皮利亚法及其他法律的规定,他们的结发妻子也准予出席。耗子想走在家鼠前头入场,家鼠不允,双方争执不休,差点酿成乱子。后来一只大耗子把一只家鼠挟在腋下,于是公耗子、母家鼠纷纷效法,配对成双,大家踞坐在屁股之上,高翘尾巴,伸出嘴鼻,颤动胡子,目光炯炯如灰背隼。

  讨论随即开始,以相互辱骂和哄堂大乱告终。那番闹腾,比起大公会议上诸位主教、神甫毫不逊色。有的赞成,有的反对,一只猫正好路过,听到这奇怪的响声,吓得赶紧逃走。但闻“布”、“布”、“弗鲁”、“弗鲁”、“乌”、“乌”、“维克”、“维克”、“勃里夫”、“勃里夫”、“纳克”、“纳克”、“福依”、“福依”、“福依”、“特勒”、“特勒”、“特勒”、“拉扎”、“扎”、“扎”、“扎阿”、“勃勒”、“勃勒”、“拉阿”、“拉”、“拉”、“拉”、“拉”、“福依”,众声相混交融,市参议员在市政厅议事也没有这般闹猛。

  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一只年龄尚幼、没有资格列席议会的小家鼠意存窃听,正好把她小巧的口鼻伸进一道裂缝。她脸上的皮毛又细又软,从未被人逮住过的家鼠莫不如此。随着屋里的喧闹越来越厉害,那小妮子的上身也跟着脑袋挤进来,随即整个身子跌在一圈酒桶上。她的身手灵活,稳稳当当趴在上面,乍一看您会把它当做古代匠师的浮雕杰作。

  于是她抬头望天,祈求上苍赐下救国良策。一只老耗子见到这体态娇美、楚楚动人的小家鼠,宣称国家必将由她得救。当下全体鼠辈鸦雀无声,都把嘴脸转向这位救苦救难圣母,一致同意派她去笼络地鼠。尽管有几只家鼠心怀嫉妒,愤愤不平,众鼠簇拥她在地窖里巡行一周,以显尊荣。她迈开小步,起落那双轻巧若有弹簧的后腿,摇摆调皮的小脑瓜,晃动半透明的耳朵,伸出细巧的玫瑰色舌头舔舔嘴唇和初生的胡子。老耗子们见此仪态万方,无不怦然动心,掀开皱巴巴、挂满白胡子的嘴唇,发出高低音交错的欢呼,犹如当年特洛亚老人赞赏美人海伦出浴。

  这处女于是被放进粮仓,她肩负重任要迷惑地鼠,以便拯救啃啮粮食的族类,犹如当年希伯来美人以斯帖挺身搭救上帝的子民免遭亚哈随鲁苏丹的屠杀。此事记载在《圣经》上,而《圣经》一词源自希腊文,本意为万书之书,惟一之书。

  那只家鼠许诺解救粮仓,因为事有凑巧,她本是家鼠中的顶儿尖儿。这位鼠中王后柔若无骨,遍体金毛,上蹿下跳数她最轻快,飞檐走壁推她最在行;路上若是碰到核桃肉、面包屑什么的,她那一声尖叫听来如呖呖莺啭。她乃是天女下凡,俏模样,憨脾气,目光清澈如白钻石,头部小巧,毛发光滑,体态风骚,爪子呈玫瑰色,尾巴如天鹅绒。总之此鼠非凡鼠,她出身名门,谈吐高雅,天生喜欢躺下来无所事事,又爱嬉耍,狡猾赛过索尔篷大学精通教宗手谕录的老博士,兼之性格活泼,肚皮白皙,背上有条纹,双乳尖尖,齿如珍珠,浑身透着新鲜水灵,堪供国王御用……

  这幅画像委实大胆,因为大家觉得这只家鼠与在场的狄安娜夫人惟妙惟肖,朝臣们目瞪口呆。卡特琳娜王后莞尔一笑,可是国王却笑不出来。蒙摩朗西大统领本是国王的情妇的女婿,当下手按剑把,杀气腾腾。杜贝莱和夏蒂荣两位红衣主教枉自向拉伯雷使眼色,那好人兀自不理,只管乘兴往下讲:

  俏家鼠略施手段,便告成功。这救星来到地鼠跟前的第一晚,就对他撒娇,作媚态,依偎膝上,回身相抱,眉目传情,欲擒故纵,羞羞答答如黄花闺女,调情逗趣,半推半就,诸般杂技尽系准备功夫。同时她保持自知身价不凡的家鼠的傲慢,找碴儿以便取笑,取笑以便找茬儿,吹毛求疵,做张做致,兼之世界各国女人都擅长的鬼蜮伎俩和甜言蜜语,把那地鼠收拾得服服帖帖。

  粮食总管一个劲儿低头哈腰,用爪子去抓挠,用口鼻去磨蹭,献上钟情的地鼠的百般殷勤,蹙眉叹气,演奏小夜曲,在麦粒堆上摆开点心、夜宵、正餐,安排其他种种赏心乐事,终于感动了他美丽的情人。他俩坠入这非法、乱伦的情网,但觉其乐无穷。家鼠既然抓住地鼠的裤裆,便成为君临天下的女王,她要在麦粒上撒芥末,吃糖果,翻腾一切。地鼠听任心中的女王胡作非为,虽说他因背叛自己作为地鼠的义务和对卡冈都亚的誓言而不无内疚。

  家鼠以女子特有的顽强牢牢控制地鼠,符合《福音书》的宗旨。她得寸复思进尺,某夜在与地鼠嬉耍时,不由想起自己的老父,要使他也能随时吃上粮食。当下她要挟地鼠说,若他不能满足她的孝心,她便撇下他当孤家寡人。

  地鼠爪子一挥,就签署一份证书,盖上绿色火漆的大印,拴好深红色的丝带,派人给他姘头的父亲送去。有了这证书,卡冈都亚的宫殿在任何时候都向这老家鼠开放,以便他看望孝顺的女儿,吻她的前额,放开肚子吃饭——不过必须待在一个角落里。

  于是来了一位白尾巴老者。这只备受尊敬的耗子体重二十五两,走道时点头晃脑,如戴臼形帽的法院院长。他身后跟着十五至二十名侄子,个个牙齿尖利如锯齿。他们对地鼠说尽花言巧语,证明他们与他既有戚谊,必定忠心耿耿,竭力效劳,帮他清点由他保管的物资,把它们码放得整整齐齐,贴上醒目的标签,以便卡冈都亚来视察时,发现他的财务与食物储备井井有条。这话听来倒也在理。

  可怜这地鼠虽说承蒙开导,上天示警,加上地鼠的良知未泯,他心里总犯嘀咕,慢慢变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只用一条腿走路。地鼠既从小家鼠的主人变成她的藩属,小家鼠也就关心他的关心之所在。此时她已身怀六甲,见地鼠闷闷不乐,某天上午闲谈时便想请名医会诊以解除他的顾虑,医治他的心病。于是她派人去传唤鼠辈中的医生郎中。

  当天她就为地鼠领来一位埃富戈先生。此公在一块奶酪里持斋修行,脑满肠肥,兼为听忏悔神甫,生就一副滑稽容貌,遍体黑毛,背阔腰厚,头顶上经猫抓过,秃了一块。这只耗子举止庄重,满腹僧侣经纶。皆因他一边研究学问,一边啃咬羊皮纸的教宗通谕录与“细皮小柑橘”[8]文件以及其他各种书籍,以致他的灰白胡子也染上了旧书页的颜色。

  这位大智大德、以奶酪为家自甘淡泊的圣人备受尊重,有黑魆魆一大帮人随同前来。他们乃是与漂亮的家鼠小娘子配对成双的黑耗子,因为舍齐尔大公会制定的教规尚未通过,他们与良家女子同居也是合法的。这些领受俸禄的耗子、家鼠排成两行,款款而行,像是巴黎大学师生结队前往赶集。其实他们都因闻到食物的香味而来。

  但等各就各位,仪式开始,德高望重的老耗子便正式开腔。他用家鼠的拉丁文发表长篇演说,先向地鼠证明,除了天主,无人位于他之上;所以他仅须服从天主。然后他旁征博引《福音书》,说得天花乱坠,无非是对原则偷天换日,以便迷惑听众。最后他抛出一连串漂亮的论证,倒也不悖常情常理。这篇演说结尾如豹尾,辞藻华丽,向地鼠家族再三致敬,而在座这位地鼠便是该家族中有史以来太阳底下最优秀、最杰出者。那粮仓总管听了这席话,犹如灌饱了迷汤。

  这好人不是昏了脑袋便是脑袋发昏,他把这些伶牙俐齿的耗子统统安插在自己的领地上,从此那里不分昼夜升起一片颂扬之声,不仅赞美地鼠本人,也称颂他相好的夫人。人人吻她的爪子,亲她的鼻子。

  那女主人获悉一些年轻耗子的衣食没有着落,索性把好事做到底。她编了一套说辞,做出千般娇态,扮出万种风情——其实往往只消拿出一种就能成事——埋怨地鼠不把她放在心上,说他把本应用于爱情的宝贵时间花在闲逛或履行职责上;他总在外面转悠,使她从未得到充分满足;每当她需要他时,他偏生骑在天沟上驱赶野猫;她要求他时刻准备如长枪一般攻杀凌厉,如小鸟一般温柔体贴。然后她忍痛拔下一根灰毛,自称是天下最不幸的家鼠,哭出声来。

  地鼠见此,赶紧表白她是一切之主,本想就此搪塞过去。不料夫人越哭越伤心,泪如雨下,他不得不请她停战,询问她需要什么。家鼠的眼泪随即干透,她把爪子递给他吻,劝他建立一支武装,招募久经沙场、当过雇佣兵队长、忠心事主的好老鼠,由他们守望巡逻。地鼠言听计从,照此办理。从此他以跳舞、唱歌、听诗人们朗诵为他写的回旋诗和谣曲、演奏竖琴、弹拨曼陀拉琴、做藏头诗、畅饮美酒、饱食佳肴来打发日子。

  他的情妇为他生下世上最漂亮的混有地鼠血统的家鼠或搀有家鼠血统的地鼠,我不知道用什么名字称呼这爱情炼金术的产品才好,但您可想而知,皮厚毛浓的老猫一定乐于给他合法身份。满月之日,粮仓里设宴庆贺,其排场之豪奢,凡是您知道的各家宫廷的庆典均望尘莫及,甚至金帐汗国也自叹弗如,家鼠们在各个角落尽情撒欢。到处开跳舞会、音乐会,摆满酒柜食橱。遍地奏乐,跳萨拉邦德舞,唱快乐的歌,朗诵贺婚诗。耗子们打破罐子,打开坛子,打翻瓶子,搬出全部储备。但见芥末汁流淌如河,火腿撒得七零八碎,满地食物狼藉。一切在流动、波动,如尿喷,如石流。小耗子在青酱油的池塘里蹚水,家鼠在糖果上航行,老耗子忙着搬运面团。有几只石貂骑在盐渍牛舌上。另有几只田鼠在果酱罐里游泳。最狡猾的趁着喧闹中无人注意,干脆出动大小车辆把麦粒运回藏粮洞,以求有备无患。经过奥尔良木瓜酱跟前时,谁也不忘啃一口以表敬意,往往咬上两口才甘心。总之,这场面赛过罗马的狂欢节。谁的耳朵尖,定能听见滴油盘响得“弗里弗里”,厨房里吵吵嚷嚷,炉灶噼噼啪啪,石臼梆梆响,铁锅古鲁古鲁响,旋转的烤肉扦叫哼哼,大筐小篮叽叽嘎嘎,糕饼窸窣簌簌,肉扦子叮当撞击,地板上细碎密集的脚步声如下雹子。好一场繁忙的庆典,府中有职司的人马不停蹄来回奔走,有掌勺的,有跟班的,有喂马的,还有特地赶来奏乐、卖艺的,众人无不称颂赞美。团练击鼓助兴,三个等级的代表齐声欢呼。总而言之是普天同乐,举世共庆这良宵佳节。

  此际传来一阵可怕的巨响,原来是卡冈都亚上楼来察看他的粮仓。他的脚步震得小梁、地板、整个房架子颤动起来。几只老耗子打听这声音从何而来,既然无人知晓,不由害怕起来,立即溜之大吉。他们算是乖的,因为主人突然跨步进屋,他见到耗子先生们把屋子翻了个个儿,目睹他的瓶儿罐儿打翻在地,他的芥末汁兑了水,一切都被弄得乌七八糟,当即一脚踩下去,未容这帮正在寻欢作乐的歹徒喊出声来,便把他们碾为齑粉。锦服缎袍、珍珠、天鹅绒,乃至破衣烂衫,统统毁于瞬间;庆祝就此收场。

  “对地鼠又如何处置?……”国王一直若有所思,此时才醒过味来问道:

  “哈!陛下,”拉伯雷答道,“这就要怪卡冈都亚他们执法不公了。地鼠判处死刑,不过鉴于他的贵族身份,他是砍头死的[9]。这不公平,因为他本是受人愚弄。”

  “你说得过分了,好人。”国王说。

  “不,陛下,”拉伯雷接着说,“不是过分,而是过高。您不是把讲坛置于王冠之上吗?您要求我布道,莫非我的布道词有背《福音书》的宗旨?”

  “好个宫廷神甫,”狄安娜夫人与他附耳低语,“难道我真有那么歹毒?……”

  “夫人,”拉伯雷说,“难道不需要提醒您的主人国王陛下留神王后身边的意大利人?他们在这里可谓多如牛毛。”

  “可怜的布道师,”奥岱红衣主教悄悄对他说,“您还躲到外国去吧……”

  “嘿,大人,”好人答道,“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到一个奇怪的国度去了。”

  “万德兼备的天主在上,写家先生,”大统领说。众所周知,他背信弃义抛下与他已有婚约的皮埃纳小姐,改娶狄安娜夫人和国王的女儿为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取笑如此高贵的人物!哼!你这蹩脚诗人还想抬高自己!也好,我就送你上天去。”

  “我们有朝一日都要去的,大统领先生,”老好人答道,“不过,假如您是国家和国王的朋友,您得感谢我提醒他注意洛林人的活动,他们就是毁坏一切的耗子。”

  “我的好人,”洛林的红衣主教凑近他的耳朵说道,“您若需要几枚金埃居为您的第五卷庞大固埃描金画彩,我的账房可以如数照付,因为您对这条迷住国王的母猎狗,也对她的狐群狗党直言不讳。”

  “我说,各位先生,你们以为这布道词如何?”

  “陛下,”黑林·德·圣日莱眼见众人都很高兴,便说,“我从未听过更妙的庞大固埃式的预测,可谓快人快语,配得上他在德廉美修道院大门上题的诗句:

  请到这里来,不顾人们的反对,

  正确传播福音圣言的人们。

  本院有你们的栖身之所,

  可避敌对的谬说,你不见

  它正用虚伪的言辞,毒害着世界。”

  全体朝臣都认为这故事隐射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所以众口交誉,拉伯雷得以从容脱身。国王为示礼遇,特命侍从手执火炬列队送行。

  弗朗索瓦·拉伯雷实为我国的无上光荣,他是有哲人风范的荷马,是智慧的王子。自从他的光明从地下升起,许多绝妙的故事便由他而生。偏生有人指责他仅以尖酸刻薄、刁蛮顽皮为能事。呸!这帮竟敢在他超凡绝俗的脑袋上拉屎撒尿的混蛋!至于对他提供的惠而不费的食物弃之不顾的人,愿他们的牙齿一辈子嚼沙粒。

  亲爱的清水饮客,一心持斋的僧侣,二十五克拉的学者,若你重返希农故乡走一遭,有机会读到降了半音和回到本音的傻瓜们的胡言乱语,歪批妄评和缠夹二,你准会猛打喷嚏,捧腹大笑。这帮笨蛋解释、评注、撕裂、作践、误解、背叛、暗算你无与伦比的作品,要不就往里头掺假,任意添油加醋。自命博学、长两条腿、装一脑袋糨糊、横膈膜不会上下起伏的阉鸡在你的白大理石金字塔上屙屎撒尿,他们人数之多,不亚于教堂里追逐巴汝奇苦恋的那位贵妇的裙袍的公狗[10]。殊不知这金字塔里永久封固着所有奇异、滑稽的想象的种子,以及有关一切事情的光辉教导。

  虽然有长劲追随你的航船远涉思想、方法、烟雾、宗教、人类的智慧与奸诈的汪洋大海,作崇高的朝圣之行的香客为数寥寥,至少他们焚烧的乳香是纯净的正宗货色,不掺杂质,而且他们一致心悦诚服于你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形诸辞令。

  所以快乐的都兰省的一个可怜子弟才想到为你主持公道,虽说他的能力有限。他立意发扬光大你的形象,赞颂你流芳百世的作品。世人若是喜爱囊括精神世界。如网罗新鲜活泼的沙丁鱼一般兼容并蓄形形色色的哲学思想、各种科学、艺术、雄辩术以及舞台上诸般笑谑打闹,有谁不对你呈同心圆结构的鸿篇巨制情有独钟?

  * * *

  [1] 狄安娜·德·普瓦蒂埃(1499—1566),亨利二世公开的情妇。

  [2] 见《巨人传》第一部第十七章。

  [3] 这个名字意为“逮苍蝇”。

  [4] 嘉格美尔是卡冈都亚的母亲,这里应指卡冈都亚之妻白贝克,见《巨人传》。

  [5] 这段文字虚虚实实,本是文字游戏,读者切勿认真。“高克西格昌”是一种三不像的怪鸟,由鸡、鹊、鸦三者合成,取其音,与下文“高克马尔”(有盖、带把的金属锅子)相映成趣。塔西陀(约55—约120)是罗马政治家、历史学家。“霹雳火”,《巨人传》中的一个小国暴君,“巴比马尼亚”,未见经传。“马索雷茨博士”是六至十二世纪注释希伯来文《圣经》的犹太学者的总称。

  [6] 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化名,由颠倒原名而成。

  [7] 见《巨人传》第二部第十四章。

  [8] 双关语:也可解作“克雷门特教皇的”。

  [9] 贵族犯死罪要砍头,平民处绞刑。

  [10] 巴汝奇追求一巴黎贵妇,贵妇置之不理。为报复,巴汝奇宰了一条发情的母狗,割下某一部位,剁成细末,乘贵妇在教堂望弥撒时撒在她的袍子上,群狗闻腥而来,围着贵妇撒尿,弄得她狼狈万分。见《巨人传》第二部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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