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谁是泄秘者?
“不行!不行!”他叫喊着,激动地、匆忙地走进为他安排的卧室,把灯放下,“不行,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找谁求情好些呢?我还是第一次跟他的想法不同,第一次跟他的感受不一样,啊,父亲!您要是施展隐身法来到我身边,把我看透,就好了。您一定会相信,我还是我,还是您忠实、听话的爱子。对父亲说‘不’字!违背他的殷切期望!这怎么好开口?怎样表达?就说,我不能跟尤丽娅结婚。我真怕说出这样的话来。怎样走到他跟前,向他,我亲爱的好心的父亲说这个话呢?他听了准会大吃一惊,连连摇头;这位远见卓识的人,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真不幸!啊,我知道要向谁诉说烦恼,替我求情了。只有你,璐琴德!首先,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我要把我整个心都献给你。接着,我要恳求你替我说情!如果你爱我,愿意做我的妻子,那就替我们俩说说情吧!”
把上面这段激动的、简短的内心独白解释清楚,是颇费笔墨的。原来,n省的n教授有一个才貌双全的独子。八岁以前,父亲把儿子交给自己妻子,一位贵夫人照管;夫人对孩子生活和学习照顾得无微不至,教他知书达理。夫人去世了,父亲感到自己一个人无力继续管教儿子。从前,不论做什么,父母意见都是一致的,他们为了一个目的费心操劳,一起决定近期要做的事,母亲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这鳏夫的忧虑成倍增长。他知道,而且天天亲眼见到,大学教授教育好自己的儿子,只能是奇迹而已。
面对困境,他只好求助朋友,r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和这位长官早已把儿女联姻的事情安排好了。朋友帮他出主意,要他把儿子送到德国蓬勃发展起来的众多好学校中的一所学校去,让他在那里被培养成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
儿子安置好了,父亲感到太孤单。他妻子早逝,本来在身边的爱子走了。他对儿子期望很大,一心盼儿子得到深造,遗憾的是自己没法出力。这时,又是长官伸出友谊的手。既然父亲有换换地方和散散心的愿望和兴趣,两家之间距离的远近就不算回事。鳏居的学者来到同样没有母亲的家里,发现朋友有两个各具魅力的、美丽的、尚未成人的女儿。两位父亲越来越有信心地考虑,有朝一日欢天喜地把两家合成一家。
他们生活在一个逍遥自在的公国,行政长官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他这个职位是终身的,而且很有可能成为继承人。现在,按照家庭和相府的计划,要把路齐多尔培养出来,准备接替他未来岳父的这个重要职位。他也一步步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人们抓紧一切机会向他传授各种知识,培养从事国务活动必须具备的能力:维护严格的法纪并掌握好宽严尺度,以及执法者在这方面所应具备的聪明才智和应变能力;既安排好日常细小事物,又高瞻远瞩,但一切都要与生活直接相联系,使之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可靠的、不可缺少的准则。
路齐多尔按照这些要求完成了学业,现在,父亲和恩人正准备把他送进大学深造。在一切学科上,他都显示了卓越的才华。这一方面要归功于天赋,另一方面他运气之好也是罕见的。出于热爱父亲,对朋友的敬畏,他的能力完全朝人们所指引的方向发展;先是由于听话,后来是由于信念,他被送到外地一所大学学习,不论从他自己的信中还是从他的老师和监护人寄来的成绩单中,都可以看出,他一直是在通往既定目标的路上前进。只有一点人们觉得不好,就是他有时过于激动,不能自制。父亲对此频频摇头,行政长官却连连颔首。谁能有这样一个儿子!
这时,长官的两个女儿,尤丽娅和璐琴德,也都长大成人。妹妹尤丽娅顽皮,可爱,好动,嘴特别甜。璐琴德的特征很难描述,因为她纯洁,坦率,这是人们对每个女性的希望,两家经常互访,尤丽娅在教授家里找到了无穷乐趣。
地理是教授的专业,他善于通过对地形的描绘进行形象生动的讲授。尤丽娅看过霍曼书社出版的丛书中的一本后,就对所有城市有了大致概念,可以作出判断,表明自己喜欢哪个,讨厌哪个;所有的港口城市她都非常喜爱;对其余的城市,她只偶尔鼓鼓掌,而且一定是要有许多塔楼、圆形屋顶和清真寺尖塔,引人注目。
父亲常让她一连几周留在这位忠诚可靠的朋友家里,她的知识和理解能力当真得到加深和提高,对有人居住的世界的主要特征、重要城市和居民区颇为了解。她也很注意其他民族的服装。她的养父有时半开玩笑地问她,在这么多来往于窗前的漂亮小伙子当中,有没有她看得上的人。她说,“只要他外表出众,我就看得中!”因为我们的年轻的大学生们从不缺少买衣服的钱,所以她常有机会饶有兴趣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有一次她看到一个人身穿外国民族服装,她端详了一阵,断定那是一个希腊人。她希望去参观莱比锡博览会,在那里的大街上她会看到各式各样的服装。
在枯燥的,甚至烦人的工作之余,教授除了教她功课外,没有别的快乐时光。他为能培养这样一个任何时候都喜欢交谈的可爱的儿媳而暗自得意。两位父亲同意,不让女儿猜到他们的意图,对璐琴德也守口如瓶。
光阴似箭,转眼几年过去了。路齐多尔通过了各门考试,大学毕业了。连最高当局都为他的成绩感到高兴,他们一心指望他秉公办事,不辜负德高望重的老公务员们的期望。
事情顺理成章地向前发展着,终于达到了这样的地步,路齐多尔担任下属官职干得很出色,政绩卓著,现在如愿以偿,获得一个高级职位,介乎大学教授与行政长官之间。
父亲与儿子谈起了尤丽娅,从前只是给儿子一些暗示,现在肯定地说他就是他的未婚妻和未来的夫人,父亲不让儿子有半点怀疑,也不要讲条件,说能得到这样一个活宝贝儿,就是幸福。在父亲的想象中,她早已是自己的儿媳,她不时到家里来,欣赏地图、鸟瞰图和城市景观图。儿子记得那是一个大家都喜爱的活泼的女孩子,小时候既调皮又友好,总是给他带来快乐。现在路齐多尔要骑马前往行政长官官邸,仔细看看那个长大成人的美人,住上几个星期,以便了解和熟悉整个家庭。如果两个青年人的心愿能够了却,情投意合,就让人给父亲捎个信,他会立刻前来给他们举行隆重的订婚仪式,永结良缘。
路齐多尔受到格外亲切友好的接待。主人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他进去换了换衣服,就出来拜见主人。在他们中间,除见到我们熟悉的家庭成员外,他还结识了长官家半成年的小儿子。这少年虽然娇生惯养,但是直率、聪明、和善,还很幽默,与全家相处得不赖。家里还有一位年事虽高但健康快活的老人,安详,温和,聪明,风烛残年仍乐于助人。紧随路齐多尔之后,来了个生人,不年轻了。他仪表堂堂,自命不凡,阅历丰富,了解天南地北,因而总是谈笑风生。他们都管叫他安东尼。
尤丽娅对她的未婚夫周到,但很有礼貌;璐琴德则尽力使客人喜欢全家,而尤丽娅只盼客人喜欢自己。白天,大家都过得非常愉快,唯独路齐多尔闷闷不乐:他一向沉默寡言,为了不致显得过分沉默,他不得不偶尔提些问题,但并没有突出某个人。
他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从第一眼开始,他对尤丽娅的印象就是既不喜欢也无反感,但感到有点疏远。璐琴德反而引起他的注意,当她张开她那对充实、纯洁、安详的眼睛望着他时,他的心就突突地跳。
头天晚上,他就这样闷闷不乐地走回卧室,一口气说出了故事开头的那段独白。但是,为了说明这段独白,说明这些言词所表达的激情与我们所熟悉的人的性格多么相符,还必须作些简单交代。
路齐多尔是个感情深沉的人,思路往往与一般人的有所不同。因此,谈话和说笑时,总是显得很呆笨;他对此有所察觉,只要话题不涉及他曾钻研过、正用于工作的学科,他总是默不作声。加之,他先后在中学和大学读书时,受过同学欺骗,他因向他们倾吐衷肠而遭到过不幸。因此,在他看来,任何谈心都是可疑的;猜疑反过来又妨碍谈心。他早已习惯于对父亲唯唯诺诺,只有在独处时,才把全部心里话倾诉在独白之中。
第二天早上,他振作精神,但当尤丽娅更加愉快活泼,更加无拘无束地迎面走来时,他还是差一点失去自制力。她接二连三问他作过哪些水陆旅行,在大学时代怎样背着背包遍游瑞士全境,甚至翻越阿尔卑斯山。她还想多知道一些南方大湖里那座美丽小岛的情况;而在归途中,肯定经过莱茵河源头和荒无人烟的地带,沿江而下,最后自然来到美因茨与科不伦茨之间那片气象万千的地区,而莱茵河水则通过最后障碍,荣耀地流向广阔的世界,注入浩瀚的大海。
路齐多尔感到很轻松,便兴致勃勃,娓娓动听地讲述起来,尤丽娅听了拍案叫绝:要是两个人在一起看到这一切该多么好!这话使路齐多尔又吃了一惊,他感到这话简直是暗示他们俩未来要过共同漫游的生活。
他很快就从故事讲述人的义务中解脱出来,那个称为安东尼的陌生人很快接上了嘴,大谈起千姿百态的山泉、悬崖、时而受阻时而直泻的江河,马上又到了热那亚观光,从那里走不多远,便到了里窝那,这样就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这个国家最有意思的景致;当然,不见那不勒斯是不会死心的。剩下的还有君士坦丁堡,那也不应错过。安东尼对遥远世界的描述,使听众无不心驰神往,尽管他在讲述时并不怎么热情洋溢。尤丽娅激动得不得了,还不满足。她觉得还有兴趣去一趟亚历山大、开罗,特别是金字塔。关于金字塔,她已经从她意想中的公公的讲课中获得了相当充足的知识。
第二天晚上,路齐多尔(刚拉上门,灯还没放下)就大声说:“你要头脑清醒!这是严肃的事情。你学习过,也懂得怎样对待严肃事情。既然你不能像法学家那样行动,那你研究的法学又有什么用呢?你要把自己看成全权代表,忘掉你自己,就像为别人办事一样!事情真是复杂得很!那个陌生人明明是为璐琴德而来的,她向他表示的神情,是最美好、最高尚、社交和家庭式的;而那个小傻瓜只要能周游世界,跟谁去都行,傻得不能再傻了。另外,她还是一个小滑头,她对各个城市各个国家都很感兴趣,那只不过是故弄玄虚,逼得我们不得不沉默。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错综复杂呢?难道行政长官本人不是最理智、最明达、最可亲的调停人吗?你要把你的感觉和想法告诉他,他不一定有同感,但可以一同思考。他可以与父亲商量。一个是他女儿,另一个就不是吗?璐琴德凭什么要归这个安东·赖泽尔所有?要知道,她生在这个家庭,本身就是为了追求幸福和创造幸福。让那个好动的水银珠紧贴着永远流动的犹太人吧,她才是他最匹配的伴侣哪!”
一早,路齐多尔下楼,决定跟她们的父亲谈一谈,趁大家都有空的时候去找。他听说长官因公出差,后天才能回来,心里好难受,很不安。尤丽娅好像正准备出去野游一整天,因此她一刻也不离开那位世界漫游者;她把路齐多尔让给璐琴德,而且笑她只配呆在家里。我们的朋友先前只远远地望了望,就对这少女十分钟情;现在,他在她身边,发现她的魅力比以往大两三倍。
那位好心的老友现在顶替外出的父亲,当初他也享受过生活,体验过爱情,遇到一些挫折,现在终于在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身边找到了安身之处,重新振作起来。有他在场,谈话气氛很活跃,他特别谈到女孩子在选择丈夫时进入的误区,列举了一些对误会解释得及时或太晚的妙趣横生的例子。璐琴德光彩照人,她认为,在生活中,包括在恋爱婚姻中,最美好的结局往往由某一偶然事件决定。如果一个人可以说,他的幸福全靠自己,全靠自己一颗心的坚定不移,全靠意向的高尚和决定的及时,那就更美好,更振奋人心。路齐多尔热泪盈眶,对她的话连声表示赞同。两个姑娘随后走了,老当家很想换个话题,讲讲别的故事;在谈话中提到的一些有趣事例触动了男主人公的心,只有他这样有高度教养的人才能克制住自己没有发泄;但当他独处时,就爆发了。
“我是控制住自己了!”他嚷道,“我不愿意让我的慈父卷入这混乱不堪的局面,叫他为此伤心。我所以能克制,是因为我把这位尊敬的老者看成两位父亲的代表;我可以跟他谈,他肯定会把我的话转达过去,刚才他不是几乎说出了我的愿望吗?他一般表示赞成的事,难道在个别场合会加以谴责吗?明天早上我就去找他,我必须把我的强烈愿望告诉他。”
吃早点时,老人不在,据说,昨天晚上,他话说得太多,坐的时间太长,又比往常多喝了几口酒,大家讲了很多赞扬他的话。正是听了这些话,知道了这些事,路齐多尔才为不能立刻找到他而失望。他听人说,老人这么一犯病,7天不能见人,他的不快心情就更加重了。
乡间的生活对社交活动大有好处,如果东道主是有思想、有感受、多年来孜孜不倦致力于改善周围自然环境的人,更是如此。幸运的是,这里的人正是这样做的。长官开始任职时是单身,随后过了多年幸福的家庭生活,很富有,高官厚禄。大大小小的园林设施,都是按自己的想法、夫人的爱好以及孩子们的愿望和奇想设计和修建的。经过逐步改进,树木花草与纵横交错的道路结合成一个整体。现在,游览者可以看到,这里处处是独具一格的、赏心悦目的景色。正如我们喜欢把我们建造的东西展示给陌生人看一样,这个家庭的年轻人也请客人在这里周游一番,希望我们司空见惯的东西能引起他们的注意,给他们留下难以磨灭的好印象。
无论在远处还是在近处,家庭的朴素设施和乡村特有的景色都极为协调。富饶的山岗和有良好灌溉设备的草场纵横交错,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整个地区的风光,决不会感到平淡无奇。虽然大部分土地已开垦,此处却依旧不失令人心旷神怡的风貌。
在主要建筑物和经营性建筑物旁边,修建了乐园,果园和花园。客人走出这些园子,就进入小树林,一条能走马车的大道蜿蜒曲折地从这里穿过。中央,在最重要的高地上,盖一个大厅,里边有一个起居室。走进大门,就会在一面镜子里看到反映在里面的最开阔的视野,这时人们准会急速转身观赏这种意想不到的实际景象。大厅前的路完全是人工铺设的,非常精巧,令人赞叹不已。走进大厅的人,都会看看镜子里的大自然景色,又转身看看实际的大自然景色。
这一天,风和日丽,白昼漫长,他们踏上了旅途,围绕和穿过整个地区作了一次安排周到的野游。人们指给他看已故慈母傍晚休息的场所,那里长着一棵挺拔秀丽的山毛榉,四周是空地。走不多久,尤丽娅指着白杨和赤杨之间、小溪附近的梯田,半开玩笑地说,璐琴德就喜欢在这儿作早祷。这里真美,简直无法形容。这样的风景也许到处都可以看到,但就质朴而言,别处可不会这样叫人开心,这样意味深长。然而,不管尤丽娅愿意不愿意,小弟弟就指给他看那些小凉亭和儿童乐园:这一切都紧挨着鲜为人知的磨坊,不易被发现。这些园亭与以往的岁月紧密相连,那时尤丽娅才十岁左右,她满脑子想着有朝一日当上磨坊女主人,两位老人去世后,亲自上场,挑选一个好样的磨工学徒。
“那是以前的事,”尤丽娅大声说,“那时我对河边和海边的城市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热那亚。路齐多尔,是您好心的父亲使我改变了主意,从那时起我就轻易不到这里来了。”在形成篷盖的接骨木树丛下,她顽皮地坐在一个刚能容下身子的小木凳上。“嘿,这么蹲坐着!”她大喊一声,腾身而起,跟喜气洋洋的弟弟一起跑到前边去了。
落在后面的一对男女谨慎地谈着话,在这种场合,他们越谈越投机,越谈越亲密。他们漫步前行,眼前变换着纯自然景物,使人可以冷静地观察问题,体会聪明的人类多么善于利用它们,对现存世界的认识与自己的需要结合得多么好,人类创造着奇迹,首先使世界能够居住,然后使居住的人增加,最后人满为患。这一切都是二人的话题。璐琴德对所有的问题都作了解释,她很拘谨,但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她认为:把远隔两地的一对男女愉快地,舒服地结合在一起,也是天意,是可敬的圣母引点、促成或提供方便的结果。
最长的一个白昼终于渐渐向晚,人们不得不考虑回家。大家打算绕道走平坦大路,快活的小弟弟却提出走坎坷甚至难走的近路。他说:“你们已经夸耀过你们的园林妙景,夸耀你们怎样美化和改善了这片地区,供艺术家的眼光欣赏,迎合温柔心灵的喜好。现在该我来夸口了!”
现在大家只好穿过农田,走上羊肠小路,踩着偶然被抛下的石块,跨过星星点点的沼泽。他们看到远处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式机具。来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整个布置不可谓没有用心,也富有民间风味。按适当间距排列着一个大转轮,不论上下,总是处于相同的水平而上,还有秋千、吊索、跷板、保龄球道等。真没有想到,在一个大草坪上,有可供这么多人运动和游戏的各式各样整齐如一的器械和场地。“这是我的发明,”他高声说,“这是我的园地。虽然是父亲出钱,还有一个能干的小伙子动脑筋想办法,要是没有我,智慧和金钱不会结合在一起,可是你们还老说我笨呢。”
一行4人就这样高高兴兴地随着落日回到了家。安东尼在那里等候。然而,妹妹活动了一整天还嫌不够,又让人备车,乘车穿过田野访问女友去了,她已经两天没看见她,想得要命。霎时间,剩下来的四个人都觉得十分无聊,甚至有人说,父亲不在家,家里的人感到很不安。谈话正要中断,快活的少爷一跃而起,走了出去,不大工夫他带着一本书转回,并自告奋勇为大家朗读一段。璐琴德忍不住问,他是怎么想起要朗读的,他一年没这样做过了;弟弟活泼地回答说:“我做事都讲究及时,到时候我自然会想起来。别自傲,你们可没有这个本事!”于是,他朗诵了一个系列的童话,这些童话教导人们掌握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愿望,要求人们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也不要重视约束我们的清规戒律。
“我可怎么办呢?”刚剩下一个人,路齐多尔就大声说:“时间紧迫,我不信任安东尼;他是外路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怎样进来的,还想干什么。看来,他是在追求璐琴德,要是这样,我对他还抱什么希望?我只有一条路:去找璐琴德,她应该知道。第一个知道。对,就这么办。为什么一定要转弯抹角?现在看来,第一印象就是最后印象,我希望能达到目的。”
星期六早上,路齐多尔天亮就穿好衣服,在室内走来走去,反复思考怎样跟璐琴德谈话;突然从门外传来玩笑般的口角声,紧接着门就开了。只见快活的小少爷把一个为客人送咖啡和烤面包的男孩推到前面;他自己端着冷菜和葡萄酒。
“你在前面带路。”小少爷说,“应该先侍候客人,我习惯于自己照料自己。亲爱的朋友!我今天来得早一点,闯到您这儿来,让您受惊了。咱们一起安心地享受早餐,然后再看看做点什么,对别人未必能存什么指望了。小姑娘去看女友还没有回来;正常情况下,她们每两个礼拜就要谈一次心。星期六,你休想去找璐琴德,她要按时向父亲报告家庭开支情况;我本来也应该参与,但上帝保佑了我!一种食物,我要是知道是多少钱买的,就一口也咽不下去。有一批客人明天来,老人还没有恢复平衡,安东尼打猎去了;我们也马上去打猎。”
他们走进院子时,猎枪、袋囊和猎犬都已备齐,于是他们便出发到田野里去。在那里,他们只勉强猎获了一只小兔和一只可怜的小鸟。路上,他们谈起了客人、家里人以及他们之间的种种关系,也谈到了安东尼。路齐多尔不失时机地仔细探问了他的情况。快活的小少爷无不自负地担保说,这个怪人尽管做事诡秘,他还是把他看透了。“是的,”他接着说,“安东尼是一个富商之子,他刚成年,正打算干一番大事业,准备尽情享受伸手可得的生活,他家就破产了。他从希望的顶峰跌落下来,但并没有气馁,他去为别的单位服务,终于为自己和家人做出了了不起的成绩。他就这样周游并极其深刻地认识了世界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同时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利益。他做事勤恳,为人老实可靠,一直受到很多人的绝对信任。因此,他的朋友和熟人也就遍天下了。不难看出,他的财产和他的熟人一样遍布世界各地。因此,他经常需要在世界四大洲逗留。”
小少爷的叙述详细而又天真烂漫,其中穿插不少戏弄性的解说,仿佛是故意推长他编出来的童话故事。
“他已经这么久没有跟我父亲联系了!他们以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我什么也不管;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看得更清楚,因为一切都跟我毫无关系。他把很多钱存在父亲手里。父亲呢,又很有把握地把钱用在有利可图的事业上。就在昨天,他还交给那位老人一个装满珠宝的小匣;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纯粹、更美丽、更珍贵的东西。我只瞥了一眼,因为这是要保密的。大概这是送给新娘的礼物,既可以讨新娘欢心,也表示未来有了保障。安东尼看中了璐琴德!但是,我每次看到他们俩在一起,都不觉得是合适的一对。那个厉害的小姑娘也许更合适于他;照我看,她比姐姐更愿意嫁给他,有时他仔细地打量那个爱发牢骚的老头,眼神是那么热情,那么兴奋,好像她已经准备跟他一起坐马车,立刻远走高飞似的。”路齐多尔极力克制自己,又不知道怎样回答,虽然他打心眼里同意他所听到的每句话。小少爷继续说,“总之,那个小姑娘对老年人有一种反常的好感。我看,她宁愿嫁给令尊大人,也不嫁给他的儿子您。”
路齐多尔跟着他的同伴走,这同伴领着他在坎坷不平的地段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两个人都忘记了打猎,反正猎获不到什么东西。他们来到一家佃农院子,受到殷勤的招待。一个朋友又吃又喝,废话连篇;另一个埋头沉思,考虑怎样利用新发现,使自己得到好处。
根据所听到的情况和秘密,路齐多尔对安东尼产生了莫大的信任。他一进庭院就打听安东尼的去向,并立刻跑到花园,以为能在那里找到他。在欢快的夕阳中,他踏遍了花园里每一条路,但一无所获!人影也没有见到。最后他走进大厅,吃惊不小,落日反映在镜面上光芒四射,在耀眼的光线中,他看到两个人坐在长椅上,虽然认不出是谁,却能分辨出:一个男人正在热烈地吻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的手。定睛看,眼前坐着的竟是璐琴德和安东尼,他不禁大吃一惊,差点没昏到,但两脚却像扎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这时,璐琴德非常友好地、神态自若地对他表示欢迎,向里边挪动了一下身子,请他坐在她的右边,他木然坐下。她跟他攀谈,问他今天白天都干了些什么,并且说因家务缠身没能陪同,还要请他原谅。他觉得她的声调几乎叫人难以忍受。安东尼站起身来,向璐琴德告辞;这时,她也站了起来,邀请这个留下来的人去散步。他走在她身边,一声不吭,感到很尴尬;她也显得拘束不安;哪怕稍微细心一点,他就会从她的一声长叹中猜想到她是在努力隐藏自己内心的痛苦。他们一直走到大楼附近,她才向他告辞。他转过身,先是缓慢地,然后飞快地向外跑。他觉得花园太窄,于是快步穿过田野,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无心欣赏盛夏黄昏特美的景色。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静静地流着泪,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大声发泄出来:
“我在生活中受过不少苦,可从来没经过这种断肠之痛!最大的幸福手拉手,肩并肩地向我们走来,同时又宣告永远分别。我曾坐在她身边,走在她身边,漂动的长裙碰过我的身体,可是我已经失去她!别叨念了,别老想这个了,沉默吧,下决心吧!”
他不让自己再张口说话,默默地思考着,没有走惯常行走的小路,而是穿过田野、草地和灌木丛大踏步向前。他深夜回到房间,抑制不住感情,高声说:“明天清早我就走,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再忍受了!”
他和衣倒在床上。真是幸福而健康的青年!他马上睡着了。白天的活动累得他筋疲力竭,酬谢给他的是甜蜜的梦乡。然而曙光把他从快慰的晨梦中唤醒;这正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他觉得这一天格外长。他对夜晚星空的幽静毫无觉察,对令人激动的良晨美景虽有感触,但这种感触却是绝望。他看到,世界永远是如此美丽;在他眼里,世界没有丝毫变化。但他内心的感觉恰恰相反,没有一样东西再属于他,他已经失去璐琴德。
路齐多尔很快打好了背包,但他并不打算把它带走。他没写信,只留几句话让马夫转告主人,就说他不回来吃午饭,也许连晚饭都不吃了,反正那马夫他是非喊醒不可的。但他一下楼,就发现马夫在马厩前大步走来走去。“您真的不打算骑马去吗?”一向温和的马夫懊恼地说,“我得告诉您,小主人没有一天不使性子。昨天他出去逛了一大圈,大家想,感谢上帝,他这个星期日早上可以休息了。不料今天天没亮他就跑到马厩里来叫喊,我起来时,他已经给您的马备好了鞍,上了嚼,我怎么挡也挡不住他。他飞身上马,大声说:‘瞧我干一件了不起的事吧!都说这匹马只能慢腾腾地小跑,我要看看我能不能让它活蹦乱跳地飞奔。’他大概说了这么一些,另外还说了一些别的怪话。”
路齐多尔感到两倍、三倍的震惊,他爱这匹马,因为这匹马能适应他的性格和生活方式。他听说这匹有灵性的好马落到一个冒失鬼手里,火冒三丈。他的计划破产了。他本想到大学时代的一个知心朋友那里去避一避,度过这困难时刻。昔日的亲密友谊在召唤他,路程的远近就无所谓了。他相信这位善良明智的朋友一定会给他劝告和安慰。然而,这个愿望现在已经破灭;不过,如果他有胆量,迈开青年人听使唤的强劲脚步,也是可以到达目的地的。
首先要设法离开公园,进入旷野,走上通往朋友的路。他对方向不很清楚,只见左边小树林耸立一座奇特的木屋,知道那是他以前听说的神秘地方。然而使他最为惊奇的,却是在那中国式的屋顶的长廊上,看见那位被以为卧床多日的善良老人,正神采奕奕地张望。老人极亲切地打招呼,热情地邀请他上去。他开始找借口,打手势,表示拒绝。只见老人急忙从很陡的楼梯上摇摇晃晃往下走,险些栽下来,善良的老人待他这样好,他过意不去,只好迎上去,让他拉上楼。他带着惊讶的神情走进一间舒适的小客厅。室内只有三扇窗,从窗口望去,是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其余的墙上悬挂着或者说覆盖着数以百计的铜版雕刻像和画像,都按顺序排列,各个像之间都有一定的间隔,还镶着彩色花边。
“我的朋友,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这样受到我的欢迎的;这是一座圣殿,我要在这里安度晚年,对社会迫使我做过的所有错事进行忏悔。我一向饮食失调,我要在这里加以调理。”
路齐多尔观赏了所有的像,他很懂历史,一下就清楚地看出,这里的一切都表现出居住者对历史的偏爱。
“在这上面的装饰贴面上,”老人说,“您可以看到古代杰出人物的名字,下面是近代人的名字,之所以写上名字,是因为他们的相貌不易辨认。但在主要位置上写着的名字,却与我的生活有直接关系,这些人的名字我在童年时就听过。杰出人物的名字一般是在人民的记忆中留存五十年左右,然后这些名字就销声匿迹或变成传奇材料。虽然我的父母都是德国人,但我生在荷兰,在我看来,威廉·冯·奥兰宁这位尼德兰的执政者和英格兰的国王是一切杰出人物和一切英雄的始祖。
“在他的旁边,您看到的是路易十四,他是……”如果不是怕对我们的讲述人不够礼貌,路齐多尔真想打断老人的话!他斜视了一眼腓特烈大帝及其将军们的像,立刻意识到现在不得不洗耳恭听那些新奇的历史故事。
这个好小伙子很敬重老人对上一代和同代人的浓厚兴趣,但觉得老人个人的特点和看法并不怎么有趣,在大学里听到的还是新近的和最新的故事。人都是这样,只要听过一次,就觉得不要再听了。他的思绪飞到了远方,听不见,几乎也看不见,正想毫不礼貌地冲出门,从高高的、已经腐朽的楼梯上跑下去。这时,突然从下边传来响亮的击掌声。
路齐多尔这时已克制住自己。老人把头探出窗外,下面传来十分熟悉的声音:“老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快从您的历史画廊里下来吧!停止您的斋戒吧!如果我们的朋友什么都知道了,那您就帮我安慰安慰他吧。我骑路齐多尔的马太不经心,马蹄铁掉了一个,我只好把它留在那边了。他会说什么呢?我这个人真蠢,尽干蠢事。”
“您上来吧!”老人说,然后转过身对室内的路齐多尔说:“喂,您想说点什么?”路齐多尔没有吭声,那个任性的少爷走了进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长时间,最后决定立刻派马夫去解决马的问题。两个年轻人告别老人,赶快往家里跑。被拉回来,路齐多尔并不是完全不愿意。事情总还是会有做的,至少在这高墙之内有他唯一倾心的对象。在绝望的境地,总是身不由己的,只要有人出主意,甚至强迫做点事情,都会感到轻松一些。尽管如此,路齐多尔回到房间后,还是有种奇特的感觉,好像一个人刚离开旅店房间,就车轴断裂,不得不返回似的。
快活的小少爷立即动手解背包,把里边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把便于携带的节日服装堆在一起;然后,他让路齐多尔穿上鞋袜,帮他梳理蓬乱不堪的褐色发卷,把他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他要他后退几步,从头到脚打量我们的朋友和在他帮助下完成的梳妆打扮,说:“小朋友,你简直像一个故意招惹漂亮女孩子的人,就是去会未婚妻也绰绰有余。再等一小会儿!你会看见,到时候,我也善于炫耀自己。我是从军官们那儿学来的,女孩子老是斜着眼睛瞧他们;我已经有了军官姿态,所以现在她们对我也要看个没完。还有一个女孩子说过,我对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你会看到,在人们观望、惊叹和注意力集中时,一般会突然出现一些奇特的神情,尽管它不持久,但为它消磨一点时间还是值得的。
“朋友,现在您就跟我来,帮我去体验一下这种生活!等您看见我一点一点地显出我的本色时,您就不会否认这个轻浮的孩子既有理智又有才干了。”
他拉着朋友穿过古老城堡里那又长又宽的甬道朝前走。
“我在那,”他说,“我在那最后边住过。不瞒您说,我宁可一个人孤单地呆着,因为跟别人相处实在太难。”
他们经过文书室时,一个仆人立即走出来,给他们送来一套祖先留下的又大又黑,完好无损的文具,纸张也没有忘记。
“我知道,他们又要在纸上乱涂什么了,”小少爷说,“到那边去吧,把钥匙给我!您到里边瞧瞧,路齐多尔!我去穿衣服,这儿会使您很开心的。一个法律顾问是不会像马厩的常客那样讨厌这种地方的。”他随手把路齐多尔推进了审判厅。
年轻人马上觉得到了一个自己十分熟悉的惬意的环境里。他回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他怀着强烈的事业心,坐在这样的桌子旁边练习听和写。不难看出,这原来是为改变宗教信仰的人修建的、供奉特密斯女神的、古老而庄严的家庭礼拜堂。在文件柜里,他发现了他熟知的文件和备忘录。以前他在京都曾管过这类事情。偶然打开一个档案柜,一份他亲自誊写的通告落到了他的手里;他所起草的通告则保存在另一个档案柜里。写满字的纸张、公章和首席法官的签字,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回忆起他那孜孜不倦钻研法律的青年时代。他环顾四周,发现那把当初决定供他使用的行政长官的坐椅。他想到,现在他竟敢蔑视这个美好位置,不怕得罪值得尊敬的人,他心里真是加倍痛苦,而璐琴德的形象也仿佛离他更远了。
他很想到户外去,但发觉被禁闭了。那位奇特的朋友,不知是轻率,还是想开玩笑,竟把他反锁在屋里。好在我们的朋友被痛苦拘禁的时间不长,那位朋友又回来了,请他原谅,甚至以罕见的装束逗得他笑个不停。他的服装颜色和式样都很别致,透露着自然美。我们喜欢这种美,就像我们看到文身的印度人不得不报之掌声一样。“今天,”他大声说,“要把我们往日的枯燥烦闷一扫而光,来了好些朋友,都是些好朋友,活泼的朋友,有漂亮的姑娘,也有令人喜爱的淘气的女孩子,另外就是我的父亲,您说希奇不希奇,还有您的父亲。现在就像过节一样,吃早饭时,大家都聚集在大厅里。”
路齐多尔好像在透过浓浓的迷雾观察世界,所有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客人的形象在他眼中仿佛都是幽灵;多亏意志坚强和心地纯洁,他才没有失去自制力,几秒钟后,他又感到自己胜过所有的人。他迈开坚定的步伐,紧紧跟着匆匆走在前面的好友,决心静候,一切任其自然,决心找出产生这一切的原因。
然而,刚跨进大厅门槛,他便惊呆了。他看到,在窗前那个很大的半圆形圈子里,他的父亲正坐在行政长官的身边,两人都穿着节日盛装。他以模糊的视线一个个地观察那两姊妹、安东尼以及其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客人。他摇摇晃晃地走近父亲,父亲极为和蔼可亲,但多少有点拘束,不能不说有点妨碍谈话时的相互信任。路齐多尔站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恨不得马上为自己找到合适位置,本想坐在璐琴德身边,但尤丽娅很大方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为他腾出一个座位,他只好朝她走去,安东尼一直留在璐琴德身边。
在这关键时刻,路齐多尔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律师,凭借所掌握的全面的法律知识,为了证实精神力量而重复着下面的格言:“既然我们应该像处理自己事情一样处理陌生人所委托的事,为什么不可以按照这个精神处理我们自己的事呢?”由于在诉讼报告方面受到过良好训练,他想说的话很快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客人构成了一个平展的半圆形,好像把他围在里面。对于自己要说的话他已成竹在胸,就是不知道怎样开头。他发现桌子上的一角放着一个大墨水瓶,旁边坐着一个记录员;行政长官做了一个准备说话的动作。路齐多尔想抢先发言,但在这一霎时间,尤丽娅按住了他的手。路齐多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知道生米煮成了熟饭,一切都完了。
现在用不着再顾及整个生活环境、家庭关系、社会习俗和礼节了;他两眼直视前方,从尤丽娅手心抽出手来,急速冲出了大门,他的动作太快,在场的人没有注意他的出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突然到外面的。
强烈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向前走着,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一直走到花园高处的大厅。一到门口,他的双膝就不听使唤了,他冲进去,绝望地一头栽倒在大镜子下的沙发上。在这些道德高尚的上流人士当中,唯独他心潮起伏,慌乱不安。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展开了搏斗,这正是难以忍受的可怕时刻。
他这样躺了一阵子,脸紧紧贴着坐垫,璐琴德的手昨天就是放在这个坐垫上的。他完全陷入了痛苦之中,根本没有听见走近来的脚步声,只感到什么东西触了他一下。他霍然坐起,看见璐琴德正站在他身边。
他猜想她是别人打发来叫他回去的,她的使命无非是以姐姐般的柔情蜜语劝他回到聚会上去,接受违心的命运。想到这里,他高声说:“您不该受他们派遣来,璐琴德,因为正是您把我从那儿赶出来的,我不回去!如果您还有一点同情心,就给我一个机会,为我创造一个逃跑的机会和条件。为了向您证明您是无法把我拉回去的,我给您一把钥匙,让您打开我的心灵,看看我这样行事的秘密原因;您也好,别人也好,肯定都以为我是精神错乱。请您听听我的誓言吧,这誓言我早在心中暗暗发过,现在要原原本本地大声说出来:我只愿意跟您一起生活,跟您共度青春,共享年华,我永远以忠诚的爱慕之心与您白头借老。我是个最不幸的人,就是离开您了,但我现在的誓言就像在圣坛前发出的誓言一样,是坚不可摧的。”
尽管璐琴德紧挨着站在他前面,他还是做了一个要溜走的动作,但她温柔地把他搂到了怀里。“您要做什么!”他大声说。“路齐多尔!”她喊道,“不要把自己想象得这么可怜!您是我的,我是您的;我现在拥抱着您,您不要迟疑了,也拥抱我吧。您父亲对一切都表示满意了,安东尼娶我妹妹。”他惊讶地推推她,向后缩缩身子。“这是真的?”璐琴德微笑着点头。他从她的双臂里脱出身来。“让我再远远地看看,离我这么近的对我这么亲密的究竟是谁。”他抓起她的双手,两只眼睛对着两只眼睛,“璐琴德,您是我的?”“那还用说,”她答道,最诚实的眼睛里含着最甜蜜的泪水。他把璐琴德搂在怀里,把头倒在她的头后面,就像一个水上遇难者紧靠岸边悬崖一样;大地依然在他脚下震颤。再睁开眼睛时,他惊讶的目光落在那面大镜子里,他看到她在自己怀里,自己也被她搂抱着。他垂下眼睛,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这种感觉终生难忘。他在镜中也看到湖光山色,这些景色昨天还是那么可恶,那么不祥,现在它比任何时候都秀丽,比任何时候都宜人。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背景下,紧紧拥抱着!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我们并不孤立。”璐琴德说。他还没有完全从惊讶中摆脱出来,就看见来了很多花团锦簇的女孩和男孩,手捧花环堵住了大门。“一切完全变了样,”璐琴德大声说,“你瞧,安排得多么好,多么热闹!”远处传来欢快的进行曲,一大群人从宽广的街道兴高采烈地走过来。他犹豫不决,不敢迎上前去,好像没有璐琴德拉着他的手,他的双脚就不听使唤似地;现在,璐琴德站在他身旁,他们等待着与亲友重新会面的庄严时刻,准备对家人的宽恕表示感谢。
但任性的诸神做出另外的决定:从对面传来的喜气洋洋的邮车号角声,突然打乱了全盘庄重的安排。“谁来了?”璐琴德问。路齐多尔见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不禁打了个寒噤,那辆马车好像也从未见过。那是一辆新的,简直可以说是崭新的双座轻便旅行马车!马车一直驶到大厅门口,但并没有人从车里出来;车是空的,一个男孩爬进车里熟练地用手拧了几下,把车篷推了回去,在所有走过来的客人眼里,这低矮的篷车真是一个良好的愉快的兜风工具。安东尼抢在拥挤过来的人群前头,把尤丽娅领到车边。“您来试试,”他说,“看这辆小马车合不合您的心意,您将跟我一起坐这辆车沿最好的道路周游世界;我不会把您带到别的道路上去,必要时,我们会同心协力想办法。翻山时我们骑马,人家把车运过去。”
“您真太好了!”尤丽娅说。那男孩走过来,以魔术师的手法向他们展示这辆车的种种舒适轻便的优点。
“在地上我不能感谢您。”尤丽娅提高声音说,“只有从这小小的、运动的天空,从您把我托进去的云层里,我才能向您表示衷心的谢意。”说话间,她已经跳上车,从车里朝他亲昵地瞥了一眼,用手给了他一个飞吻。“您现在别进来,我要请另一个人陪我试车,他还要经受一次考验。”她喊了一声路齐多尔;路齐多尔正在跟父亲和未来的岳父面面相观,无声地进行交谈,自然乐意被叫进这辆轻便马车,因为他迫切需要离开片刻时间,稍微散散心。他坐在她身边,她高声告诉马夫怎么走。他们向远方飞驰,淹没在扬起的尘土里,从观望者们的视野里消失。
尤丽娅把身子往角落里挪了挪,坐得稳一些,舒服一些。
“请您背靠那个角落,姐夫先生,这样咱们才能舒服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路齐多尔:“您看得出我的迷惘,我的狼狈相。我还是觉得好像在梦中,请您帮我脱离梦境吧。”
尤丽娅:“您看看那些可爱的农民,他们是那么亲热地向我们致意。您在这儿恐怕还没有到过山村。那里,所有人都富裕,大家对我都很友好。也没有一个特别富的人,因为没有人发善心,为他们做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我们行驶的这条平坦的路,是我父亲出钱修的,这个庄园也是他捐助建成的。”
路齐多尔:“这个我相信,也同意。但这些话怎么能消除我内心的混乱?”
尤丽娅:“不要急嘛。我想让您看一看世界的富饶和壮丽。现在我们在山上!与高山相比,这片平地显得多么开阔!所有村庄都非常感谢父亲,当然也感谢母亲和女儿们。那后面的小镇才是地界。”
路齐多尔:“我发现您的脾气很怪。您好像偏偏不说您想说的话。”
尤丽娅:“您朝左下边看,那儿的一切都那么美!高大菩提树旁边的教堂、村后杨树下面的乡公所。还有我们前面的花园和那个公园。”
车夫更起劲地赶着马车。
尤丽娅:“山上的那个大厅,您是熟悉的。从这儿望过去,从那儿望过来,风景一样美。我们就在这棵树下停车;现在我们的形象恰好反映在上面的那面大镜子里,他们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我们,我们自己却不能看清自己。往前走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不久前有那么一对男女就是在那儿清清楚楚地反映在那面大镜子里,双方对他们的亲密关系都感到很满意哩。”
路齐多尔惆怅满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们默默地乘车行驶了一程。车速很快。“从这儿开始,”尤丽娅说,“就是难走的路了,但愿您什么时候也在这儿做件好事。下山前您再朝下边看看:妈妈的那棵山毛榉的枝头比所有的树都高。你把车向前赶,”接着她对车夫说,“赶过这条难走的路。我们徒步抄小路穿过山谷,我们会比你先到那边的。”下车时,她提高嗓门说:“您可得承认,那个永远流浪的犹太人,那个永不停息的安东尼·赖泽尔,也懂得为自己和同伴安排舒舒服服的远游,这是一辆挺漂亮挺舒适的车子。”
她已经沿山坡跑了下去;路齐多尔心事重重地尾随于后,发现她坐在一个完好的长凳上,那是以前璐琴德坐过的。尤丽娅请他坐在自己身旁。
尤丽娅:“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彼此毫不相干。本来就该这样。小水银珠与您根本不相配。您不能爱这样一个造物,您觉得它可恨。”
路齐多尔越来越惊讶。
尤丽娅:“您爱的当然是璐琴德!她是十全十美的典型,可爱的妹妹自然要是被宰掉的了!我看得出,您已经忍不住要问,是谁跟我们讲得这么详细。”路齐多尔:“背后肯定有告密者。”
尤丽娅:“说得对!一个告密者已经牵涉进去了。”
路齐多尔:“请说出他的名字。”
尤丽娅:“这个人马上就会被揭露出来,他就是您自己!您有一个习惯,我说不清是好是坏,就是您总喜欢自言自语;我愿意以全家人的名义向您承认,我们轮番偷听过您的话。”
路齐多尔(跳了起来):“竟然用这种方式让外来人上圈套,原来你们就是这样殷勤好客!”
尤丽娅:“决不是圈套。我们原来并没有想到要窃听您和任何别的客人的话。您知道,您的床是放在墙拐角,隔壁墙也是一个拐角,通常用来当储藏室。几天以前,我们让我们的老人到那儿过夜,因为他的隐居室太偏僻,我们对他不放心。头一天晚上,您就在那篇情绪激昂的独白中说了些蠢话,老人第二天早晨就把独白的内容详细地讲给我们听了。”
路齐多尔不想打断她的话,拔腿就走。
尤丽娅(站起来跟着他):“解释这些,对我们又有什么用!不瞒您说,即使当初您不讨厌我,等待我的命运也会根本不合我的心意。做行政官员的夫人,多么可怕!嫁给一个刚直不阿、精明强干的官员,这个官员本应为人们主持公道,可是他在公正的法律面前却不能主持公道,无论对上层还是对下层。最糟糕的是,对他自己也做不到这点!我知道,由于父亲的正直廉洁和坚忍不拔,我母亲不知受了多少磨难。后来,可惜是在母亲逝世之后,他的性情才变温和些,好像是找到了人情味,跟它和解了,而此前他一直是徒劳地跟它斗争的。”
路齐多尔(停住脚步,对所发生的怪事很不满意,对这种轻率态度很气愤):“这种玩笑开一个晚上还说得过去,但不管白天黑夜都这样不光彩地愚弄一个落落大方的客人,就是不可饶恕的了。”
尤丽娅:“我们大家都有过错,我们大家都偷听过您的独白,但要惩罚的只应是我一个人。”
路齐多尔:“所有人都偷听过!那就更不可饶恕了!你们夜里施诡计捉弄我,既然自己也觉得羞愧,觉得不能容忍,那么白天你们看着我,怎么还拿我开心呢?我现在看清了,你们白天的活动是预谋,是为了更牢靠地把我掌握在你们手中。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家庭!您父亲的公正的爱,跑到哪里去了?还有璐琴德!”
尤丽娅:“还有璐琴德!这是什么口气!您不就是想说,您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吗?您把璐琴德想得太坏了,把她降到我们大家这个水平上了。”
路齐多尔:“我对璐琴德很不理解。”
尤丽娅:“您是想说,这样一个纯洁高尚的灵魂,这样一个安稳温顺的少女,这样一个女性的模范,良知和善意的化身,也与一群轻浮的人,一个爱恶作剧的妹妹、一个没有教养的弟弟,还有一些神秘莫测的人物串通一气,这是不可理解的。”
路齐多尔:“是的,这是不可理解的。”
尤丽娅:“原来您正是这个意思!跟我们大家一样,璐琴德也牵连进去了。如果您能看到她很惶惑,注意到她几乎忍不住想把一切告诉您,您就应该成倍地爱她,不是一切爱情本身都具有十倍百倍力量。我可以向您肯定地说,我们大家后来也都对这个玩笑感到厌烦了。”
路齐多尔:“你们为什么不结束这场闹剧呢?”
尤丽娅:“这个我现在可以向您解释。父亲得知您的第一次独白后,很快看出所有的孩子都不反对姐妹掉换,马上下决心找您父亲。这件事太重要了,他很担心。只有父亲才懂得父亲应有的尊严。‘他应该尽早知道这一切,’我父亲说,‘我不希望他在我们取得一致意见以后一气之下勉强同意。我非常了解他,知道他一旦有了什么看法、爱好和打算,就很难改变,所以我很担忧。他习惯于把他的地图、城市景观图与尤丽娅联系在一起,只要有一天这对年轻人在这儿定居,不再轻易迁移,他就打算把他的地图集都放到这儿来,他本人也打算在我们这儿度假。总之,他是一个很善良很快活的人。他应该尽早知道,老天是多么捉弄我们啊,简直一切都不可思议,一切都没有定准。’接着他严肃地嘱咐我们好好观察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留住你。为什么父亲迟迟不归,您知道他费了多少口舌,多少心血,坚持不懈地说服您父亲,才得到您父亲的同意。您还是听他自己说吧。不说了,事情已经定下来,璐琴德已经给了你。”
路齐多尔和尤丽娅离开第一个歇脚点,慢慢地向前走,时而停一小会儿,边走边谈。他们越过牧场,登上高地,走上另一条修筑得很好的路。马车也很快赶到了。尤丽娅突然指给她的同伴看一幅奇异景象:弟弟引以自豪的全部体育器械,都在热闹地活动着,转轮正把很多人抛上抛下,秋千荡来荡去,每根爬杆都有人爬,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勇敢的人飞跃在无数观看者的头上!所有这一切都是少爷安排的,无非是让客人茶余饭后尽情地娱乐。“你赶车让我们穿过下面那个村子。”尤丽娅大声说,“那儿的人很喜欢我,现在让他们看看我的情况是多么好。”
村子里空空荡荡,年轻人都跑到游乐场去了,只有老头老太太被邮车的号角声召唤到窗前和门外,所有人都向他们鞠躬致意,为他们祈祷祝福,说:“真是天生的一对!”
尤丽娅:“这是对您的称赞!归根结底,我们俩还是很般配的,您现在反悔还不晚。”
路齐多尔:“但是现在,亲爱的姨妹……”
尤丽娅:“说的倒是好听,现在您摆脱了我,就说‘亲爱的’了!”
路齐多尔:“最后一句话!您现在肩负重任。既然您已经了解,而且体察到了我的难处,您为什么不跟我握握手呢?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被人这么不友善地捉弄过。”
尤丽娅:“谢天谢地!您已经悔罪了,现在可以饶恕了。我不愿意嫁给您,这是真的,但您压根儿就不想娶我,这是任何女孩子都不能饶恕的。这一回握手,只是为了逗逗乐,您要记住这一层!我承认,我不是郑重其事,仅仅是开个玩笑罢了。只有我原谅了您,我才能宽恕我自己。现在,大家都得到了宽恕,把一切都忘记吧!给您,我的手就在这儿!”
他们紧紧握手,表示言归于好。尤丽娅说:“瞧,我们回来了,回到了我们的花园!我很快就要动身去周游世界,以后还要回来,我们后会有期。”
他们回到山顶那间大厅前,看来大厅已经没有人了;大家不满地看到午饭一再推迟,就到外面散步去了。但安东尼和璐琴德从里面走了出来。尤丽娅从车上跳下来,奔向她的朋友,怀着感激之情跟他热烈拥抱,高兴得流出了眼泪。这位高贵的旅行家脸一下子红了,他的表情也变开朗了,眼里闪烁着泪花,坦荡无遗地表现了一个青年的美好严肃的品质。
两对情侣去寻亲友,他们此时的心情,即使在最美的梦境中也没有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