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医生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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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迪克·博尔顿从印第安人营地来替尼克的父亲锯原木。他随带儿子埃迪和另一个叫比利·泰布肖的印第安人。他们走出林子,从后院门进来,埃迪扛着长长的横锯。他走路时锯子在肩上啪嗒啪嗒地颠动,发出乐声来。比利·泰布肖带着两根大钩杆 [1] 。迪克挟着三把斧子。

  他转身关上院门。其他三个径自走在他头里,直奔湖岸而去,原木就掩埋在岸边的沙子里。

  这些原木是从“魔法”号轮船在湖上拖运到锯木厂来的大批浮木中漂失的。它们漂流到沙滩上来,要是不加以处理,“魔法”号上的水手迟早会乘一条划子顺着湖岸划来,看到了它们,便用带环的铁钉钉上每根原木的一端,然后拖到湖面上,做成一个新的木筏。不过伐木工兴许永远不会来找,因为区区几根原木犯不着出动水手来回收。要是没人来拿,这些木头就会泡足了水,在沙子里烂掉。

  尼克的父亲一直以为总会这么着,才雇了印第安人从营地来替他用横锯锯断这些原木,再用楔子把它们劈开,做成小木料和敞口壁炉用的柴禾。迪克·博尔顿绕过小屋,向湖边走去。有四大根山毛榉原木几乎被沙子全埋没了。埃迪将锯子的一个把手挂在一棵树的树杈上。迪克在小码头上把三把斧子放下。迪克是个混血儿,湖边那一带不少庄稼人却认为他其实是个白人。他很懒,不过一干起活来,还是一把好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嚼烟来,咬下一小块,就用奥吉布瓦 [2] 语对埃迪和比利·泰布肖说话。

  他们把两根钩杆扎进一根原木,使劲转动,想把它从沙子中松开。他们把浑身力量都压在钩杆上。木头在沙中松动了。迪克·博尔顿对尼克的父亲回过头来。

  “我说,医生,”他说,“你偷到了好大一批木材啊。”

  “别这么说,迪克,”医生说。“这是漂上岸来的木头。”

  埃迪和比利·泰布肖把这原木从湿沙里硬拉出来,朝湖水滚去。

  “就把它放在水里吧,”迪克·博尔顿大喝一声道。

  “你干吗要这么做?”医生问。

  “洗洗干净。把沙土洗掉才好锯呢。我倒要看看这木头是谁的,”迪克说。

  原木就在湖面上漂荡着。迪克和比利·泰布肖身子靠在他们的钩杆上,在日头底下直淌汗。迪克在沙地里跪下,瞧着原木一端那过秤人的锤印。

  “原来是怀特与麦克纳利木行的,”他说着站起身,掸掉裤子膝部的沙土。

  医生显得不安极了。

  “那你最好别锯了,迪克,”他没好气地说。

  “别发火啊,医生,”迪克说。“别发火。我才不管你偷谁的。这不关我的事。”

  “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就不锯算了,带着你的工具回营地去,”医生说。他脸都红了。

  “别动不动就乱来啊,医生,”迪克说。他唾了一口烟油在木头上。烟油一滑,滑进水里给冲淡了。“你我都清楚这是偷来的。可反正这跟我不相干。”

  “得了。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那就拿着家伙滚吧。”

  “喂喂,医生——”

  “拿着家伙滚吧。”

  “听我说,医生。”

  “你要是再叫我一声医生,我就敲断你的狗牙,叫你咽下去。”

  “啊,不,谅你不敢,医生。”

  迪克·博尔顿瞧着医生。迪克是个大个儿。他知道自己个儿多大。他乐意打架。他蛮高兴。埃迪和比利·泰布肖身子靠在钩杆上,瞧着医生。医生嚼着长在下唇边的胡子,瞧着迪克·博尔顿。然后他转身就朝山上的小屋走去。他们从他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有多火。他们全都目送他一路上山,走进小屋。

  迪克说了一句奥吉布瓦语。埃迪笑了,可比利·泰布肖神色非常严肃。他不懂英语,但吵架时他一直在冒汗。他身子肥胖,唇上只有几根胡子,像个中国佬。他拿起那两根钩杆。迪克捡起斧子,埃迪从树上摘下锯子。他们动身了,上坡走过小屋,走出后院门,进了树林。迪克让院门开着。比利·泰布肖走回来,把门闩上。他们穿过树林走了。

  小屋里,医生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见立柜旁地板上有一堆医学杂志。这些杂志还没拆封。他一看就火了。

  “你不是要继续工作吗,亲爱的?”医生的妻子正躺在拉下了遮阳帘的屋子里,顺口问道。

  “不!”

  “出什么事了?”

  “我跟迪克·博尔顿吵了一架。”

  “哦,”他妻子说。“但愿你没动肝火,亨利。”

  “没,”医生说。

  “记住,克己的人胜过克城的人 [3] ,”他妻子说。她是个基督教科学派。她的《圣经》、她那本《科学与健康》 [4] 和《季刊》就放在暗洞洞的房里床边的桌上。

  她丈夫不答腔。这会儿他正坐在床上,擦着猎枪。他把沉甸甸的黄纸壳子弹塞满了弹膛,再啪地退出。子弹撒在床上。

  “亨利,”他妻子喊道。停顿了片刻。“亨利!”

  “嗯,”医生说。

  “你没说过什么惹博尔顿生气的话吧?”

  “没有,”医生说。

  “那有什么可烦心的,亲爱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跟我说说,亨利。请你别瞒住我什么事。究竟有什么可烦心的?”

  “说起来,我治好了迪克老婆的肺炎,他欠了我一大笔钱,我想他存心吵上一架,这样就不用干活来抵债了。”

  他太太不作声。医生用一块破布仔细擦着枪。他又把子弹推进去,顶住弹膛的弹簧。他坐在那里,枪搁在膝上。他很喜欢这支枪。一会儿他听到从暗洞洞的房里传来他妻子的说话声。

  “亲爱的,我倒认为,我真的认为谁也不会真的做出那种事来。”

  “是吗?”医生说。

  “是的。我真的不信哪个人会存心做出那种事来。”

  医生站起身,把猎枪放在镜台后面的墙角里。

  “你要出去吗,亲爱的?”他妻子说。

  “我想去走走,”医生说。

  “亲爱的,你要是看见尼克,请你跟他说妈妈要找他,行吗?”他妻子说。

  医生出去,走到门廊上。纱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门砰地关上时,他听见太太倒抽了一口气。

  “对不起,”他在拉下遮阳帘的窗户外说。

  “没事儿,亲爱的,”她说。

  他在暑热中走出院门,沿着小径走进铁杉树林子。在这么个大热天里,林子里竟然还是很荫凉。他看见尼克背靠一棵树坐着,在看书。

  “你母亲要你进去看看她,”医生说。

  “我要跟你一起去,”尼克说。

  他父亲低头看着他。

  “行啊。那就快走吧,”他父亲说。“把书给我,我来把它放在口袋里。”

  “我知道哪儿有黑松鼠,爹,”尼克说。

  “好吧,”他父亲说。“我们就到那儿去吧。”

  陈良廷 译

  * * *

  [1] 一端装有活动钩的木杆,用来钩住原木使其翻转。

  [2] 奥吉布瓦为居住在北美苏必利湖那一带地方的一个印第安部族。

  [3] 典出《圣经·旧约全书·箴言》第16章第32节,引文据新译本《圣经》,此句强调有自制能力之重要。

  [4] 基督教科学派是玛丽·贝克·埃迪于1866年首创的一种医疗学说,将基督教与科学相结合,以精神力量战胜疾病。《科学与健康》初版于1875年,是她认为得到上帝启示后所写的该教派的权威读物,经常修订,直到1910年,使教义更为明确。该书流传极广。

  [5] 蒙斯,比利时西南城市,邻近比、法边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法两军在那里展开过争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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